——大概就是斷頭飯了,總得吃飽點吧。
飯畢,侯公公端走了幹幹淨淨的飯盆和菜盤,臉頰抽搐了一下,不敢多話。
夜間的燭火亮起,照的房間内比傍晚時分還亮。慶帝在桌案前寫了幾幅字,洛九在旁邊服侍筆墨,紅袖添香。
“朕聽聞昭梧的字也極好,過來寫一幅吧。”
洛九眼神閃了一下,低聲應是,緩緩磨了墨,潤了筆,一揮而就寫下四個遒勁大字:戒急用忍。
然後又添一行小字:敬贈吾友安之。
“陛下可否将這字帖賜給範閑?臣幾日未見他了,不知他有沒有好好練字,他的字實在太醜,還是該勤加練習。”
這當然是個借口。洛九一直想督促好友練字,但是小範大人總是躲懶,加上性命攸關,還是練武更重要些,便沒有催他。
——這不是字帖,而是他借此機會,留給安之的遺書。
慶帝俯身仔細端詳着這幅字,像是明白了什麼,又轉頭深深看了一眼洛九:“朕答應你了。”
“謝陛下。”
皇帝輕輕笑了一聲,語氣竟帶了幾分欣賞:“字如其人,洛将軍的字,确有肅殺之氣。紅衣殺神,名不虛傳。”
這還是兩人這次見面後,慶帝第一次喊洛九——洛将軍。而不是那個類同宮妃的字号。
洛九卻像沒感覺到帝王的情緒變化一樣,眯着眼笑了一下,長長卷發柔順地落在身前,美得像一幅畫:“是嗎,臣沒覺得,多謝陛下誇贊。”
這個笑容,是洛九殺人之前的表情,二皇子見過,軍中很多人見過,如今,九五至尊的帝王也見過了。
“陛下請用茶。”見皇帝起身,洛九執壺倒了一杯熱茶奉上,這壺茶不是他煮的,是侯公公專程送過來的。
慶帝沒接。
他意味深長地盯着洛九的臉,上前半步,帶着笑意慢聲說:“不喝了,夜已深,該就寝了。”
兩人之間距離太近,近到呼吸可聞。氣氛緊繃,像是有電弧在他們之間劃過。
圖窮匕見,終于還是到了這一步。洛九指尖微顫,手中茶杯落了地,摔得四分五裂。然後他直直跪了下去,就跪在那一地碎瓷上。
瓷片深深紮入了膝蓋,他像是沒有感覺到疼痛一樣,語氣平穩地可怕:“求陛下,賜臣一死。”
他垂下眼簾,擋住了眸中化不開的殺意。
——給你最後一個台階,就此下來吧,我可以看在安之的面上當今天的一切沒發生過。
——不然你就放馬過來,嘗一嘗人體炸彈的滋味。士可殺,不可辱,如果過了今日你沒死,想必能學會這個道理!
然而從慶帝的角度,隻能看見燈下美人顫巍巍的睫羽,視死如歸的神情,和膝下一點點氤氲的血迹。
——果然,他早就存了死志,這一整天,都在故意找死。沒想到一個誤會,能逼出這年輕人這樣的一面。他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皇帝的胸腔震動了一下,震動越來越密,終于按捺不住,朗聲大笑起來。
“打碎一個茶杯而已,用不着求死吧?”
——這樣的人品,這樣的才情,如果就這麼死了,當真可惜!
“洛卿的命,還是留着為國效力吧!”
洛九在這陣大笑中恍然領悟:皇帝一整天都在騙他吓他!
被吓唬了一整天的洛将軍心裡一萬頭羊駝奔騰而過,難掩怨氣地剜了慶帝一眼。
可是他的怨怼在如玉面龐的映襯下,沒有一點殺傷力。這個委屈巴巴的神情反而讓慶帝覺得更好笑了,忍不住又笑出了聲。
洛九氣得攥住了雙拳,看起來很想起身把這個惡劣的皇帝打一頓。忍了又忍,才勉強忍住。
但也沒完全忍住。
那顆内息凝結而成的珠子,有兩種用法。直接引爆,則當場心脈斷絕,血肉橫飛,産生的氣浪根據武者真氣強度而定,洛九用出來,大概相當于加農炮彈,怎麼也夠大宗師喝一壺。而如果緩緩釋放,變為氣旋,則可以重新化為真氣,讓武者保留一擊之力,對于洛九而言,不止一擊。
他站起身,沒有管膝蓋上湧出的鮮血,低頭看着地面上被染紅的碎瓷,輕聲說:“弄髒了陛下的房間,是臣之過。臣這就清理幹淨。”說罷單手揮出,如同一陣清風拂過,地上的茶水和血水瞬間蒸發,碎瓷變成了粉末,被風一卷,便消失無蹤了。
“臣告退。”洛九沒理會皇帝是不是準許他退下,徑直轉身離開。
在他身後,慶帝盯着空空蕩蕩的地面,再也笑不出來。
這一擊,足夠拉着九品之下任何一人,同歸于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