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監正的引冥通幰車。是監正回來了。”裴照收回目光,淡淡道。随即率衆垂首恭迎。
約莫半盞茶的時間。四匹四蹄騰空、鬃毛飛揚的白蹄烏拉着一輛金銅飾檐通幰馬車穿越雪幕,直疾而來。
“國公爺,可算将您等回來了!”不顧被馬蹄踢到的風險,搶在裴照開口前,杜是知忽地上前一步,喜極而泣。
而後也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雙腿一彎,眼瞧着就要磕頭跪拜。
凡考取功名者,可拜天地君親,可拜尊師恩長。見官尚不跪,何況有官身者乎。
裴照怒意再也壓制不住,不逞多想,眼疾手快便要去攔他。電光火石間,他隻一個念頭:若今夜杜是知當着衆人面前一跪,便再次坐定了衛國公乖張跋扈、僭越無尊之名。此事再傳到禦史台那群老古闆耳裡,怕是更要恨不得将破例襲爵的衛國公用那唾沫星子淹死了。
但顯然馬車中那人比他更快。
杜是知這腿剛彎下去,一股忽來的風雪将他牢牢托起。膝頭刺骨涼意激得他渾身一震,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聽車帷内傳來一陣輕佻的笑聲:“地凍天寒的,杜縣令還在此立雪待我,可見真想我得緊。”
“不過本公同杜縣令素無交集,也向來喜歡腰軟膚白的小郎君。雖不知尋問因何傾慕于我,但還是免不了要傷傷你的心:尋問這年紀,着實不在本公采珠範圍内。”
杜是知,字尋問,尊長親朋稱其字乃表親密。
薛無咎的這兩聲“尋問”,且不論高低長幼,單說講這句話時,那金尊玉貴、眼高于頂的國公爺語聲低軟,似拿着舌尖細細含了好一會後才缱绻吐出,短短兩字在外人聽來便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浪蕩意了。
也不知床帏間,這放浪形骸的公門驕子是不是也是這般哄那些貌美清倌小娘的。
杜是知修嘴修心修得再好,一張慘白的臉頓時還是氣漲成了豬肝色。他出身門閥,宦海沉浮數十載,自認早已做到了不喜形于色。
但饒是此前也對此人荒唐行徑早有耳聞,這也是杜縣令平生頭一遭面對這般赤裸裸的調戲羞辱,何況對方還是一個可當他孫輩的弱冠青年。聞此他若真還八方不動,那大可拜印辭官、坐地成仙了。
清潤輕佻的話音一落下,本就沉冷的氣氛愈發凝霜覆雪,落針可聞。
以裴照為首的司天監衆人顯然習以為常,神情皆淡淡。倒是杜是知身後的那四名衙役,第一次同衛國公本人交集,臉上紛呈神情難掩,愣了片刻後卻皆低頭讷言,唯恐長官不忿連同他們一起開罪了貴人。
獨剛才那個出聲的皂衣青年,目露兇光,竟右手握拳、左手按刀,似杜縣令一聲令下,他就能拔刀上前替他的長官教訓教訓車上那個身份尊貴的國公爺了。
“國公爺,您可回來了,叫奴婢好等!”氣氛凝沉間,杜縣令忽聽得身後一聲尖細的聲音響起。
甫一轉頭,便見一身绯袍,偎爐攏裘的内侍大監鄭焘帶着一衆玄甲軍魚貫而出。
杜是知能在權貴雲集的萬年縣穩坐縣令多年,自有手段,朝中高官、宮中貴人自然無一不知。
可如今僅瞥了一眼這陣仗,平日笑面佛的杜縣令今日第二次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