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愈疾,白幡漫天。
升道坊中,青龍寺後,一道柔弱伶仃、孑孑妙影跌撞進霧氣森茫的槐樹林中,泣聲哀凄。
“三郎,我已答應離開長安,你我二人不複再見,為何你要趕盡殺絕?”看着雪霧中漸漸明晰的男子身形,孤弱女子跌足在地,薄肩抖動,驚恐叫出聲。
“誰叫你不識好歹,屢次我好事!”雪霧中男子身姿挺拔,眉目英銳,端的是一副畫淩煙、上甘泉的英姿勃發好模樣,眉宇裡卻一片陰翳。
“那裴家六小姐對我一見傾心,我亦對小姐一見鐘情。本該佳偶天成,玉成美事,而你——”
男子驟然拔出佩劍,寒芒側側,居高臨下地看着女子,恨恨道,“而你,卻偏偏此時來了長安,還逢人便說我虞三郎是你的夫君!”
“夫君?你哪門子的夫君!”說到此,男子獰笑一聲,手下刺向女子咽喉處的劍更進了一步,道,“我乃觀海虞氏子,出身清貴,豈是你這個賣笑為生、人皆可夫的青樓女可肖想的!”
“人皆可夫?肖想你?”地上女子看着身姿憐弱,性子卻似烈性。被他言辭一激,顧不得喉前青鋒,一雙美目恨意滔天:“我雖出身勾欄,卻是賣藝不賣身,當初你哄我身子時還道我‘出污泥而不染’,這就忘了?”
“道什麼虞氏清貴,當初你與你母親流落臨縣,若不是蒙我收留不棄,你們母子二人早已餓死街頭,魂歸西天了!”
“哈哈哈哈,可笑我杜十一娘自诩聰穎,卻識人不明,糊塗一世。你上長安時,我送盡金銀給你打點,我贈華服予你怕你露怯,盼的不過是有朝一日郎君能信守承諾娶我為妻,帶我遠離那苦海地!”
“何曾想,你虞三郎就是個恩将仇報的白眼狼!”三尺青鋒寒光凜凜,照得女子中一片泫然,“為着你的錦繡前程,你不僅不承認同我的關系,還欲将我殺死以絕後患,虞和,你好狠毒的心!”
“無毒不丈夫!你不都說了嗎,怪隻怪你當初識人不明,糊塗一世!”男子臉上一片冰冷,未未所動。長劍高舉,朝着管美麗咽喉毫不留情地刺下——
“你離開長安有何用?”
“隻有你死了,死人才永遠不會礙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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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道坊旁,青龍寺内。一輛四驷白蹄烏金銅飾檐馬車靜伫于山門寺口處。
水雲堂裡,主持同光法師并四名執事僧正,合掌靜默在旁。
“思莊,落在這裡你便輸了。”寬綽古樸的知客堂内,茶香渺渺,如仙如妖的國公爺眉眼妍豔。
“罷了,不下了,此局我認輸。”林思莊白子落定,呷了一口剛煮好的碧園春,眉宇隐有焦色。
“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惠能進曰:‘非風動,非幡動,為仁者心動’。思莊,你心不定。”
薛無咎瞥着一旁神色澹然的青龍寺主持同光法師,自顧撚着一顆白子放于棋盤另處,淡笑道:“今青龍寺藏了殺人妖孽,大師都還沒着急,你倒坐不住了。”
如何坐得住。鬼母面修行至今數百載,性狡,擅變,睚眦必報且手段狠厲。今敏汝未及弱冠,雖天資奇絕、術法絕塵,那也隻是同輩相論也。
如今頭一次放他出去獨自降妖就遇上這麼一個百年精魅,還是吃了人心妖力大增的狡擅精魅。林思莊想到此,捏着茶盞的指骨就不禁微微泛白。
這麼一個端雅持重之人,也就百裡淳能讓其坐卧不甯了。
薛無咎笑了笑:“敏汝今年已十七,你能護他一輩子不成,該放出去同厲害的妖鬼交交手了。”
說這話時薛無咎垂着眼皮,半張臉都陷在昏黃的油燈裡,美豔得如同誘佛沉淪的魔女。
林思莊聞言一頓,不言。
好一會,才沉默地重新從罐中拈了一顆白子,示意薛無咎重新再戰一局。
外面風扯雪凄,若鬼哭似狼嚎。
從前想着吾妻尚幼,不可染濁塵。
而今他已長大,倒忘了自己年長了他許多,終究有先去的一天。到那時,他的敏汝,終要靠自己本事才能活下去。
屋角滴落聲不斷。落子可聞的棋局厮殺間,天地交合出已有淡淡曦光。
“子魚,那鬼母面好生厲害,變換成裴照的模樣,連我都分不清。”人未至,語先到,少年郎清朗快意的聲音甫一入耳,林思莊幾不可見的眉心終是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