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幾天,童真沒有給韓東臨吃藥,賈東也沒有出現,似乎故意在躲着他。
這不是一個好的征兆。至少說明,賈東對身體的控制力越來越強。
童真按下憂心,繼續做着辣子雞店的生意。
對于自己闖下一個四十萬的禍,韓東臨渾然無感,沒心沒肺地繼續幹跑堂。他對童真伸出拳頭,壯志雄心:“隻要咱們兄弟倆齊心,四十萬不過是小菜一碟。”
童真想提醒他四十萬,約等于五千盤大份辣子雞,排起來繞山城一圈,夠他跑出一個馬拉松再加來回。不過,又想了想,沒說,隻是伸出拳頭碰了碰他的。
時間久了,韓東臨還挺喜歡跑堂的。他大部分時間都是笑臉待人,偶爾被客人催菜催得不耐煩,也會發火。
“催個鏟鏟!沒見老子的腳底闆起火星了嘛?”
好看的人是特權階級。被這樣好看的人罵一句,食客通常不惱,笑嘻嘻地保證再也不催了。有點脾氣的,就會說:“好嘛,我不催你喽,我去催老闆去。”
于是,韓東臨叉腰擋在廚房門口,怒氣铮铮:“哪個都不準礙我兄弟夥做事。”
在客人提出賒賬,而童真拉不下臉拒絕的時候,韓東臨把抹布一摔,對着童真吼道:“童哥,開這家垮杆兒店,做得比狗還累,掙得比雞毛還少,連我上個月的工資都還拖欠着喃,不如明天關門拉倒!”
他這麼大賴賴一吼,客人也覺得再要求賒賬有點過分,悻悻地把錢付了。
韓東臨很喜歡這種熱熱鬧鬧的、充滿人氣的地方。在這樣地方,看見各式各樣的人,他的創作靈感如泉湧、如水流。
而畫畫,更是一件讓人幸福的事了。
傾注了無限的感情完成的作品,怎麼舍得賣給别人呢?
最後一桌的辣子雞起鍋,送出去。
關了竈火和排風機,廚房一下子安靜許多。童真放下鐵鍋,揉着手腕,靠在竈台邊休息。
手機響起來,是一個陌生的座機。童真接了電話,立即摘下圍裙,給韓東臨交代了一句“好好看店”,拿上車鑰匙匆忙走了。
進了警察局,童真一眼就看到貼牆坐在鐵椅子上的老伍。
“你又耍啥把戲喃?”
老伍擡眉,額頭上皺起三道深深的褶子。他眯着眼睛細細打量他,好像在觀察一個陌生人。
一位年輕的女警迎上來,問:“你是童真?”
童真點頭。他掃了一眼牆上的宣傳欄。宣傳欄上貼着警員的照片、警号和姓名。面前的女警排在最後一位,叫馮靖,顯然是最年輕也是資曆最淺的。
“馮警官,他咋啦?”童真左顧右盼,大廳裡沒有其他人,頓時松了一口氣,至少老伍不是因為碰瓷來的。
“他迷路了,被人送到這裡。我問他什麼都說不記得了,隻記得你的姓名和電話。”馮警官翻開一本登記冊,說:“簽完字,人你可以帶走了。”
仿佛腚上生根,老伍并攏大腿定定坐着,雙手搭在大腿上。任憑童真怎麼拽,也不肯起來,憋得臉上通紅。
童真繞到他側邊,雙手伸進他的腋下,硬是把他架起來。
一股騷臭從他身下飄出。黃色的液體淋淋漓漓地從褲腳流出,在老伍的腳邊彙成一灘。他低頭看看自己,眼神中透露出驚恐,雙手下意識捂住□□中間深色的濕痕。
老伍的嗓子裡擠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啊——”,就像黃昏裡老鴉的叫聲。兩行渾濁的淚水劃過幹瘦的臉頰。
童真吓了一跳。他脫下外套,圍在老伍的腰間。老伍安靜了,順從地跟着他坐進車裡。
安頓好老伍,他從後背箱裡拿出兩塊抹布和一瓶礦泉水,小跑回大廳。馮靖正用拖布擦地上的髒污。童真連忙把她拉開,說:“馮警官,我來。”
馮靖:“我建議你帶老人家去醫院檢查一下。”
童真加快擦地的速度,沒有說話。
“我爺爺得了阿爾茲海默症,忽然有一天迷路,找不到家,也記不起人。他沒有老伍幸運。等我們找到時,他躺在一條水渠裡,身體都硬了……”
童真走出大門,把抹布扔進路邊的垃圾桶裡。
馮靖伫立在原地,看他交替着用礦泉水洗手。
童真甩掉手上的水珠,在衣服上蹭幹,回來朝她伸手:“馮警官,謝謝你。”
馮警官也伸手:“分内事,用不着謝。”
童真把車停在巷口,然後扶老伍走回去。
一條幽長的小巷,青石磚鋪成。春色越濃,連磚縫都忍不住透出一線綠意。
父母去世後,老伍就帶着他進了城,住在這裡。
隔了好多年沒回過這裡,他猛然覺得這條小巷變得好窄。兩個成年人并排走過,稍有不慎,肩膀就會蹭上牆壁的青苔。
路過大康的老屋。
大康外婆見到童真,笑了,露出稀稀拉拉的牙齒:“天色還亮堂哩,大康都沒下學。小真又逃學喽?謹防老師打你手闆闆。”
像被鹵水點過的豆腐一樣,老伍的腦子裡一團亂絮忽然成了型。他一蹦三尺高,敲着童真的腦殼罵道:“遷翻兒,又逃學!是不是想吃竹筍炒肉?”
就像冬日的臘梅,在沒有任何綠意的過渡下,老伍忽然爆發了生機。童真被打得猝不及防,一邊躲閃,一邊往裡跑。
家裡還是老樣子,家具擺設都沒變——除了更舊更髒以外。
老伍挂着濕褲子,無頭蒼蠅似的四處亂轉,嘴裡嚷着要拿篾條抽童真。
童真走進卧室給他找換洗的衣褲。衣櫃的門上,還留着童真小時候貼的變形金剛貼紙。童真摳摳邊緣。扣不動。再仔細看,原來上面又覆了一層塑料膜——就像塑封的照片一樣。怪不得大黃蜂的黃色還這麼鮮亮。
給老伍換好衣服,将髒衣服扔進洗衣機裡洗。
“你要是再亂跑,我可就不管你了哦。”
老伍歪頭瞅他,一動不動,好像大腦卡頓了似的。他猛然拍了一下腦門,說:“我想起來了,你是大康。”
童真哭笑不得:“是,我是大康,童真的兄弟夥。”
“切,算球兄弟呵!你就是一大尾巴狼。你默倒我不曉得,老子倒賣廢品被抓的消息是你傳到學校的,害童真躲在家裡不敢上學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因為你想做童真唯一的朋友。”
童真呆住了。他被老伍說得很難過。
老伍砸吧砸吧嘴,打了個哈欠,躺到床上。剛阖上眼睛,忽然想起了什麼,“騰”得一下坐直身體。他一邊拍打着身上的衣兜,一邊問:“項鍊呢?”
童真沒精打采:“啥項鍊?”
老伍沖向洗衣機,掀開洗衣機蓋,直接把手往漩渦裡探。童真吓得立馬關機斷電。
從濕漉漉的上衣夾層中,老伍掏出一根項鍊,放在手心裡掂了掂。
項鍊上的鑽石在他布滿褶皺的掌心中熠熠發光,吊墜鑲着一顆藍寶石,足有指甲蓋大小。盡管童真不是行家,也能看出這條項鍊價值不菲。
童真喝道:“你哪來的項鍊?”
老伍翻着白眼,想了想,說:“小玉送我的,是給我的定情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