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約定好晏青雲和甯知遠的成親之日,一大早,天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
晏青雲風寒痊愈,這天起了個大早,天還沒亮,他開始坐在梳妝鏡前上妝。
他并不知道男子成婚該化什麼妝,反正見别人家成婚都要化妝,他也就自己瞎鼓搗。
先在臉上塗抹厚厚一層白粉,使得原本俊朗的面容異常蒼白,像在牆上刷了一層膩子似的。又抹了紅唇,紅得像剛吃了人一樣。最後穿上鮮豔的紅色喜服,那刺目的紅與他臉上的白一對比,顯得尤為突兀。
仔細端詳着自己的模樣,鏡中的他,臉色白得像鬼,嘴唇塗得鮮紅如血,極端的色差使他面容看起來有些詭異,帶有一絲恐怖的氣息。
他望着自己這幅尊容微微皺眉。
這樣的妝容,會不會吓到甯大哥?
别說甯大哥,自己看了都被吓一跳好嗎?
趕緊擦了吧。
晏青雲拿起毛巾,沾上水,剛要擦臉,忽聽門外有響動。
雜亂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
接着,
“晏青雲在嗎?”
一個蒼老的聲音,很是疲憊的語氣。
晏青雲顧不上擦臉,扔了毛巾,推門而出。
外面陰得很,厚重的雲層像巨大的灰色幕布低垂,遮蔽原本明亮的陽光。雲層中閃爍沉悶的雷光,空氣濕潤,充斥着雨水的氣息,遠處的山巒在陰雲籠罩下模糊不清。
明明是上午,卻比黃昏時分還要暗。
晏青雲走到院内。
在他面前,站着一位老将軍和兩個兵丁。
三人身後的草地上放了一副擔架。
擔架上用白布蓋着一個人,從頭蓋到腳,不知道是誰。
“我就是晏青雲,”晏青雲打量着領頭的那個老将軍,“敢問您是……?”
“晏公子可能不認得我,我是甯知遠手下,地獄門裡的卞城王,也是侯府暗衛,我叫武嶽川。”武嶽川自我介紹道,“這次打仗,我和甯知遠都去駐守龍門關,算是同僚。”
“你們回來了?仗打完了?”晏青雲一喜,忙問,“那甯大哥呢?”
對方神色一沉。
晏青雲有了不好的預感。
不會的不會的。
晏青雲在心裡安慰自己。
别瞎想,别老自己吓自己。
武嶽川讓開一步,露出身後的擔架,在晏青雲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指了一指,“喏,他在這兒。”
武嶽川揭開擔架上的白布,露出一個傷痕累累的人。
甯知遠躺在擔架上,臉色蒼白如紙,沒有一絲生氣。曾經明亮深邃的眼睛閉上,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嘴唇起皮,裂了許多小血口。原本堅毅的面容變得無比憔悴,皮膚像幹癟的梨子,被抽走了生命的活力。
兩隻手臂無力地垂落在擔架邊緣,纏滿了繃帶,胸口也被一層厚厚的繃帶包裹,繃帶底下若隐若現透出一絲血迹。身上傷口太多,被包得像個木乃伊。
他就這樣昏迷着,被一股無形而強大的力量轟然擊倒,如同一片落葉,飄零半生,最終隕落。
濃重的血腥味和草藥氣息從他身上散發,交織出令人心碎的悲涼。
壓抑的氣氛悄然蔓延,天空猶如一位憂郁的畫家,用深灰色的調色闆塗抹着整片天際,厚重的雲層堆積,承載着無盡的悲傷,随時可能崩潰成一場大雨。
晏青雲沒有說話。
其他人也沒有。
周圍很安靜。
連呼吸聲都不聞。
漸漸的,空氣似乎凝固。
時間在這一刻停滞,整個世界陷入恐怖的寂靜之中。
“轟隆隆——”一聲巨響劃破天際,炸雷在空中肆虐,被電光照亮的甯知遠,像是被時間定格的一幅畫,形态如死人,似是一具被命運抛棄的空殼。
晏青雲被電光驚醒,猛然有了動作,彈簧般射出,撲到甯知遠身上,抓起手腕給他号脈。
雨水滴落,像天神的淚水,紛紛揚揚灑向大地,化作尖銳的箭矢,穿透空氣,無情地打在晏青雲身上。
擔架周圍的地面很快被打濕,形成一片片小水窪。
晏青雲放下甯知遠的手,趴在他胸口聽他的心跳,感受到幾不可聞的心跳聲,晏青雲仔仔細細查看甯知遠身上的傷。
武嶽川眼中不忍:“他還有救麼?”
晏青雲仍舊不說話。
自從看見甯知遠之後,他好像忽然間變成個啞巴、聾子、瞎子,他聽不見别人問話,也看不見其他人的存在。
他的世界裡隻剩下甯知遠。
——和死人一模一樣,但是還在呼吸的甯知遠。
晏青雲之前化了妝,此刻被雨水盡情沖刷,臉上粉底被沖掉,現出皮膚原本的顔色。
鮮紅欲滴的紅唇也在雨水的侵蝕下褪色,露出原本的粉嫩唇色,又漸漸凍成慘淡的白。
他的眼睛在雨水洗禮下更加濕潤,睫毛上挂着晶瑩的水珠,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雨水順着臉頰流下,與臉上脂粉混在一起,形成一道道灰白的痕迹。
頭發被打濕後,粘在額頭上,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發髻塌了下去。
衣衫濕透,緊貼在身上,凸顯出瘦削的肩胛骨和背部線條。
脂粉褪去,晏青雲露出幹幹淨淨的素顔,他抹了一把臉,在大雨中背對着武嶽川等人救治甯知遠,忙碌許久,像是終于想起來身邊還有人似的,回過身,問了一句:
“其他大夫怎麼說?”
甯知遠身上的繃帶纏得很好,顯然在來之前有人救治過。
從包紮手法來看,這些救治他的大夫醫術不錯。
“其他人也說救不活。”武嶽川複述大夫們的話,“他們說甯知遠以後就跟活死人一樣。”
“什麼叫跟活死人一樣?”晏青雲皺眉。
“不能死,也不能活,一直昏迷不醒,就叫活死人。”
晏青雲好像沒聽明白,眉頭越皺越深,細細思索。
他的思維變得很緩慢,不管對方說什麼都要想半天才能理解,腦子裡像有一團漿糊,沒辦法集中精力。
“轟——”天空中又是一個炸雷。
晏青雲被吓得一哆嗦,回過神來,看了看武嶽川。
“你剛說什麼?”
他又問了一遍。
“我說甯知遠成為了活死人。”
“哦。”晏青雲點點頭。
連點頭的動作都很慢。
他變成個七八十歲的老人,行動僵硬,表情木然,眼神空洞。
過了好半晌,在武嶽川以為他又走神的時候,他突然開口:
“我不信。”
他面無表情地說。
“我不信。”
他又說了第二遍。
其實所有人都聽清他的話了,他還要再說第二遍。不知是說給别人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晏青雲木然地拉起甯知遠,背在背上,想把他背進屋裡。
他本就不如甯知遠高大,甯知遠雖然瘦了許多,晏青雲想要背起他仍不是一件容易事。
兩個兵丁見狀想搭把手,被晏青雲狠厲地拒絕。
“誰也不許碰他一下。”
晏青雲看背不動,硬是拉着甯知遠手腕往屋裡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