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臨軍和潛龍幫都覺鏡花不過是在掌中起舞,任她機關算盡也絕無可能逃出他們的掌去,誰料一着不慎,居然會形勢逆轉!
滿腔怨憤之火無處可洩,年輕的譯者強壓着情緒,漸漸的鎮靜下來,他緩聲歎息,平和問道:“我想知道,我們到底輸在哪裡?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定的這,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策?”
霧绡攏緊秀眉,心中暗暗驚奇,這位譯者不知是何方神聖,其氣度和心性比起那位好色貪功的今元義雄還要勝過許多,也難怪他會是今元手底的近臣心腹,确有不同凡響之處。
饒是如此,鏡花還是語出驚人。
她道:“從最開始的時候,一切就都如我們所料。”
譯者像是沒注意到她話裡的,“我們”的意義,倒是被她的“一切都如所料”震驚到。他本來還以為是霧绡姬挑撥不成,又生一計,卻沒曾想,她竟說“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你說什麼?”
霧绡姬道:“我們的目的從來就不是挑撥離間,驅虎吞狼。因為我知道,就算和你們聯手也絕不是潛龍幫的對手,何況和你們聯合,無異與虎謀皮。我們從最開始就知道,這樣的計策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譯者道:“既然如此,為何屢次殺我東瀛勇士?難道不是想引我們二虎相鬥,你巫山好從中取利嗎?”
霧绡姬笑道:“我确實有這樣想過。鹬蚌相争,我雖然未必能得利,但有隙可乘,未必無功。”
“你們天臨軍勢和潛龍九子雖号稱志同道合,情同兄弟,但依我在聚龍閣中所見,潛龍幫已經騎虎難下,不得不發,你們天臨軍隔岸觀火,明哲保身,有坐地起價之嫌。我可以利用你們之間早已是貌合神離的關系,從中推波助瀾,縱然不能使你們這兩方反目離心,也必有我可乘之機。”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倘若我們從一開始,就聯合起來使你的陰謀破滅,立刻将你擒住,那鏡花就算有再多的手段,也無法施展了吧?”
霧绡姬道:“我當然有這樣想過。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既然計劃有成功的可能,那就必定要做好失敗的準備。”
“所以,這條嫁禍潛龍幫,禍水東引的計策,隻能作為表面的計劃。我們真正的目的,就是要讓你們發現我們挑撥離間的意圖,從而在巫山假意三方會盟時,将我們一網成擒。”
譯者已經驚愕到無以複加。他們自以為是的聰明和智慧,居然也在她的計劃之中。
霧绡姬道:“我早就知道,你們擒拿不住兇手,必定會和韓玄等人暗通有無,互換消息,懷疑到巫山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比起突然向你們傳達合作意願的巫山,你們當然會更傾向選擇相信與你們合作日久的潛龍幫。”
“這居然也在你意料之中嗎?”
譯者暗暗心驚,天臨軍中屢發命案,他們其實早就懷疑過是巫山做的手腳,但可惜一直沒有證據。
“當時我們到過南院之後,看到的樁樁件件,居然都指向潛龍幫是幕後真兇,這着實讓我們感到吃驚。”
譯者歎道:“你這挑撥離間的計策确實很高明,就連非常信任潛龍幫的我們居然也動搖起來。後來,丁堰在北院行刺被抓後,就連殿下也差點要相信,潛龍幫對我們有異心。可惜……”
鏡花接過話,說道:“可惜的是,當巫山提出,你我雙方暗中合作,假意促成三方會盟,最後由巫山挾持你們的殿下出島。當我們說出這個計劃時,你們就敏銳的察覺到,做下這件事的人,必定是巫山無疑。而我們的意圖就是逃出這座九龍島……”
譯者看着她,倒抽寒氣,咋舌道:“這,難道,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嗎?或者說,這根本就是你刻意留的破綻?”
“當然。”
霧绡姬說道:“過猶不及,一旦巫山操之過急,那麼我們的意圖就再也掩藏不住。但是,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暴露出來的意圖不過就是我們想要你們以為已經知道的意圖。”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
譯者恍然大悟,臉上卻沒有一絲喜色,他道:“發現你想要逃出九龍島的當晚,我們就已經和韓先生取得聯系。最後決定,假意如你所願,到時将計就計,引蛇出洞,讓你露出你的真面目。人在自以為掌握一切的時候最大意,沒想到将計就計的人會是你……”
霧绡姬道:“你說的沒錯。唯一出乎意料的是,水月會在昨日夤夜登島。馮靜媛到來後,我先前的緩兵之計就會敗露,你們就可以肆無忌憚對我們動手。這對你們今天的鴻門宴可以說是很好的消息,對對我的計劃來說,也可以更加的順理成章。”
霧绡看着譯者,笑容意味深長起來,“你說,怎麼樣可以從龍潭虎穴裡全身而退?那當然,是作為勝利者的戰利品被帶出去最為安全。”
“哈哈哈哈,”譯者忽而放聲大笑,“可笑啊,可笑!可笑至極啊!我和韓先生自負聰明,任你私智小慧,看你在掌中起舞,笑你不自量力!哈哈哈哈,沒想到,自始至終,被玩弄的,居然會是我們!哈哈哈哈……”
霧绡繼續說道:“我知道水月定會去襲擊紅袖,早就讓她們提早防備,到時假意措手不及,失手就擒,其實我已經讓她們準備好脫身之策。合歡派的弟子雖然武功不弱,但是現在猝不及防,又有雛紅和立荷坐鎮,要奪回紅袖并不難。”
此時,紅袖和那艘寶船已經開始從左右兩側接近春野号,即将登船。
譯者不慌不忙問:“那艘西域的船呢?你的人,是什麼時候,奪去它的控制權的?”
霧绡姬莞爾,動人心弦。
即使是在落魄時,她的風情也惹人憐惜。饒是在現在,譯者也不禁為她的姿容心醉神迷。
鏡花道:“我說過,刺殺東瀛不是為挑撥離間,嫁禍栽贓。至少,這并不是我最重要的目的。”
“那是……”譯者忽然福至心靈,失聲驚叫道:“難道是……”
鏡花颔首,回答道:“不錯,是為了制造混亂,然後偷梁換柱,瞞天過海。從最開始,我們的目的就不是讓潛龍幫和東瀛人反目成仇。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和把握,但是刺殺造成的混亂,可以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北院和我的那座别院之中,那麼南院中其他的巫山弟子和那百餘名歌姬舞女的動向就再也無人關注,這就是一個極大的破綻和我想要的機會。”
霧绡姬道:“我趁這個機會,讓我們的人換掉小部分那艘寶船的人。”
譯者怔立當場,久久不能言語。半晌,他道:“寶船裡都是不通武藝的年輕女人,所以護船的都是潛龍幫的普通幫衆,他們大意輕敵,當然就會被你暗中替換的巫山部衆一擊即潰。”
說到這裡,他也意識到,“這需要裡應外合,才能這麼順利的成事。那些女人當中,有人為你充當内應吧?”
偷梁換柱的方法,必須要有那艘寶船的人協調,否則極有可能走漏風聲。
譯者擡起眼睛,看着霧绡的眼神清明,再無半點旖念。看着這位旗鼓相當,或者說比他還要更高明的對手,眼中滿是敬服和恐懼。
他還是第一次這樣,畏懼一個女人。
“你太可怕了,所有的事情都在你掌握之中,你無所不知,無所不預。我開始覺得喜歡你的男人有多麼可悲,多麼自大……”
霧绡沒有否認。不是她驕傲狂妄,而是她沒有資格去否認。玲珑的确是她見過的最可怕的女人。
當初雁妃晚在跟她說起這個計劃時,她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将信将疑,但是當事情發展的每一步都按照她事先預料的那樣進行時,她不能不對她感到敬畏。
好像發生的人和事,都逃不出她的算計,她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她知道所有人的弱點,也早就意料到事情會朝着什麼方向發展。
天衣風劍心是天縱之才,武功之高,深不可測,未來的武道成就,絕對無法估量;但要她說的話,玲珑雁妃晚,這個算無遺策的怪物,絕對是比她更可怕的存在。
正道的劍宗有這樣的人物,文武雙全,相輔相成。她的心中有這樣隐隐的預感,這江湖武林正邪兩立之勢,兵鋒四起之局,将來必定會被她們終結。
寶船和紅袖開始靠近,和春野号平行,兩艘船放出渡闆,兩支部衆從左右兩邊登上春野号船尾的甲闆。
紅袖号中,無情道的人成功反制住水月留在船上的看守,已經重獲自由,立荷與雛紅過來向霧绡複命。
雖然看到春野減速的動作,她們心中就知道鏡花這釜底抽薪之計肯定已經成功,但兩人現在看到她安全無虞,還是顯出喜色,心中的那種忐忑總算安定。立菏雛紅一齊過來拜見:“霧绡師姐,幸不辱命,紅袖已經重回我們的掌控之中,馮師姐的人都已棄械受縛,被我們拘押在艙中。”
鏡花颔首含笑,這時奪取寶船的那支人馬過來。當先那人身披鬥篷,婀娜娉婷,嬌聲呼喚道:“姐姐這邊還好嗎?有沒有被這些倭寇輕慢?”
她聲音脆如莺雀,甜美如蜜,款款步步袅袅婷婷,邊走邊摘去兜帽,露出她那張柔麗嬌美的面容來。
她的容貌比她的聲音還要嬌美甜蜜,令人心醉,正是顯露真容的鳴鳳舒綠喬。她的身後跟着不過四五名的巫山弟子,她們動作輕盈,呼息沉凝,顯然是個中高手。
鏡花見她毫發無傷,神色稍安,莞爾打趣道:“姐姐好歹行走江湖十餘載,怎麼會叫這些毛頭小兒占便宜?妹妹如此從容,看來事情進展的非常順利?”
舒綠喬一手抵在腰間,一邊揮揮手,不屑道:“潛龍幫的這些蝦兵蟹将怎麼會是我們的對手?這船一開出九龍島就被我們打個措手不及,真有那些個不識相的,都被我踢進湖裡喂王八去啦。”
鏡花向她微笑颔首。
鳴鳳見她腳底跪着一人,認出那人就是這群東瀛倭寇的首領,見這班忍者武士投鼠忌器,現在正和霧绡對峙,進退猶疑。
舒綠喬當即拔劍和霧绡并肩站立,她嬌聲道:“你們這些東瀛的賊寇!犯邊的蠻夷,而今大勢已去,你家少主的命現在就拿捏在我們手裡,還不束手就擒?敢莫,真要我割掉他的腦袋?”
年輕的譯者眼神在巫山衆人這邊打量着,忽然饒有興味的說道:“這些,就是你巫山傾巢之力了嗎?”
霧绡姬心中升起不安,“你什麼意思?”
譯者忽而揚聲大笑道:“哈哈哈哈,就請你們,也想讓我束手就擒?沒那麼容易!”
一改先前凝重的神情,他的笑容忽然張揚放肆起來。衆人聽他如此狂放,俱感莫明所以,但隐隐約約,都有不祥的預感。
“我倒要教你看看,到底是誰該束手就擒!”
譯者的笑容陰冷如鈎,輕擊兩掌,今元家的武士和忍者忽然從春野号的船艙中魚貫而出,都拔刀執刃,将她們圍在當間。
巫山衆人見形勢驟變,心中驚異,也祭出兵刃,面向敵人,雙方呈劍拔弩張之勢。
“師姐!”
紅袖船中的弟子們見此情景,都要登過渡闆前來救援。沒想渡闆那邊早就被那群東瀛武士把守着,衆人一時過不來,隻能心急如焚。
霧绡擡手喝道:“先别動手!”
紅袖号中的衆人聽她發令,倉惶之勢頓止。
年輕的男人看着她,眼中有贊賞和遺憾。霧绡姬确實是他見過的最特别的女人,兼具美貌和智慧,若是就這樣死掉,未免有些可惜。
“現在看來,你們還是高興得有點太早了吧?勝負要留到最後的一刻才能揭曉,你們中原有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就像你說的那樣,人在越接近勝利的時候越是大意。你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手段,我也有請君入甕的計策,不是嗎?”
舒綠喬将幽玄劍抵在今元的後頸,“你盡管試試,看看是你的人先将我們殺掉,還是我會先殺他!”
鏡花直視着眼前的男人,容色冷然,她緩聲道:“沒用的。他既然敢拼死相搏,恐怕就已經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
譯者聽到這句話,傲慢的搖起手指來,“不不不,我并沒有玉石俱焚的打算,”此時此刻,這個年輕的男人顯得極其從容而自信,更隐隐有上位者的姿态和氣度,比起先前那位躬身執禮的譯者簡直是判若兩人。“這應該算是我一網打盡,大獲全勝!”
男人大袖揮擺,左右武士們都圍過來,緩緩的逼近衆人。
“真讓我驚訝啊,”年輕的男人笑容驕傲肆意,顯然已經勝利在握,“據說人不會兩次掉進同一個陷阱當中,”他的眼睛掃過被霧绡壓制的男人,眼底毫無波瀾,轉向霧绡勾唇嘲諷道,“就像人不會兩次犯同樣的錯誤一樣。我覺得很奇怪,既然你之前挾持的殿下是假的,憑什麼認為現在在你手裡的那位,就是真的呢?”
霧绡姬聞言瞳孔驟縮,巫山衆人也被他這句話震得不輕,她們感到難以置信,心中已是陣陣寒涼。
霧绡姬秀眉微攏,默然無言。右手的手指微微放松,終是松開了那根銀線,相思繞彈回她的手環裡。
地上跪伏着的男人已經被銀線勒進頸脖,現在一動也不動,早就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霧绡姐姐!你這……”
舒綠喬見此,急道:“别中他虛張聲勢之計。”
鳴鳳心驚,眼見那些東瀛忍者和精銳武士們從左右圍抄過來,他們個個面露殺機,眼底泛着兇光。
她雖然沒和這些忍者正面交鋒過,也不清楚他們的能耐,卻也知道在龍圖山莊一戰中,能在天衣風劍心手裡走脫的東瀛死士,其速度身法詭異迅捷,絕不遜于武林中的一流殺手。
而面前這些精銳武士的氣度和壓迫感,也遠遠勝過北院當中那些死在她手裡的武士。
鳴鳳自問,倘若一對一的決鬥,她絕不弱于今元麾下的任何一個倭寇,而鏡花的武功還在她之上,甚至部分巫山弟子的武功都能與武士們相當,但是現在這種懸殊的人數,她們又在茫茫水泊之中……
她清楚的意識到,大勢在此時已然向倭寇那方傾斜。
舒綠喬暗中凝神沉息,手中執劍,警惕着四面過來的敵人。美麗的眼眸在不動聲色的環視着左右,似是在尋找可趁之機。
霧绡姬右手兩指夾着一片刃鋒,鴉色的柳眉之下,是一雙蘊着森冷殺意的翦水秋瞳。
東瀛武士傾軋過來,巫山一衆結陣防禦,雙方短兵已呈相接之勢,寒刀出鞘,利箭離弦,形勢一觸即發!
蒙面輕裝的死士并沒去看倒地的男人,完全熟視無睹,但卻将年輕的譯者護在身後。那男人見巫山全無屈服的意思,表現出輕蔑又遺憾的态度,“再桀骜不馴的烈馬若是再三的将主人摔落在地,也會讓人失去馴服的興緻,我本來是惜香憐玉的人,現在看來,今天是不得不狠心的讓你這朵鏡中花凋落了……”
舒綠喬以劍指向,怒聲罵道:“你算什麼東西?犯邊的賊寇!東瀛的孽畜!區區喪家之犬也佩稱是誰的主人?你們那個什麼大将軍被滄海打得落花流水,呼天搶地,你們現在都不過是一群有家難回,有國難歸的可憐蟲罷了,虧你還在這裡裝什麼憐香惜玉的謙謙君子,真是寡廉鮮恥!無恥之尤!不過,這也難怪,要是今元家那兩個老畜牲和小畜牲,但凡要點臉面,那也無顔再見他們的東瀛父老,早已自己割掉腦袋,或者自投東海死了幹淨,也省得在這裡苟延殘喘,丢人現眼!”
舒綠喬聽他将霧绡比作桀骜不馴的烈馬,登時就火冒三丈,口不擇言當時就是一通唾罵。她本來性情就淩厲,隻是在玲珑的面前會不自覺收斂鋒芒,現在情知之後必是一場惡戰,就也不管不顧,對着那男人就是一頓鄙夷的嘲諷痛罵,當真是殺人誅心。
巫山衆人聽她這頓痛罵,都覺酣暢淋漓,此時俱都高聲叫起彩來:“罵得好!”
“就該把這群倭寇再趕到海裡去!”
和滄海的一戰可以說是天臨軍勢平生以來的最大一次敗仗,一戰傷亡近半數之衆,因此元氣大傷,隻能和海内外的水匪和流民勾結,依靠劫掠邊城的方式生存,視為今元家的奇恥大辱!
如今被人揭破,那男人額角青筋暴起,雙拳都要攥出血來,面上就好似開起七彩的染坊,臉色時青時赤,又黑又白,表情更是變化多端,扭曲詭異,當真是精彩得緊。
男人勃然大怒,手指舒綠喬狂叫道:“抓活的!這個抓活的!我要折磨死她!我要這個女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左右俱止步回望,男人回過神來,連忙用倭寇的語言厲聲叫起來。
武士奉命上前,巫山嚴陣以待。
就在此時,變故陡生!
護衛在譯者身前的一名死士突然回身,一腳踢在男人的腹腔,巨大的力道猶如一記重錘,踢得那男人五髒六腑都要支離破碎,那種痛苦讓他口鼻暴張,兩眼鼓凸,整個人雙腳離地,倒飛出去。
變故不過在瞬息之間,縱然死士反應靈敏迅速,也絕想不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名同伴居然會突然反叛。
等到男人跌出,身體徑直撞在船側堅固的船舷上,發出“噗哈”一聲嚎叫,身體還未跌落倒地,一幹死士都還反應不及,一道黑影就已經從他們之中如風也似。纖柔的身體瞬息近前,一腳踏着他的胸腹,一手執利刃抵住他的咽喉。
男人咽喉裡的那口腥血還沒吐出來,一抹利刃已經劃破他的頸脖皮膚,讓他當場噤聲。忍着胸腔裡翻湧的劇痛,壓住咽喉裡的血氣。腦昏目眩之時,男人看到一雙澄澈的眸,眸裡蘊着冷冽的水光,叫人心驚膽寒。
耳邊聽到人的聲音。
“勝負要留到最後的時刻,你說的很對……”
年輕女性的聲音清冽明淨,此時聽在男人的耳中,卻似吹起凜冬的寒風,令他身軀震顫,心中冒出滾滾寒意。
他嘗試着張來嘴,咽喉裡的血氣讓他不受控制的重咳出聲。男人眼底的憤怒也因為這具遭受着痛苦的身體而不可抑制的顫動。
“咳咳!咳……咳!你,你是什麼人?”
等到衆死士驚覺到心裡發生的變故,紛紛掉轉刀鋒,圍撲過來。武士們臉色驟變,已經顧不得剿滅巫山的人,甚至完全沒考慮過腹背受敵的可能性,滿臉驚惶的回援。比之那位“今元殿下”,他們似乎更在意這名年輕的譯者。
那名女死士的目光掠過衆倭寇,将這金湯之陣視若無物,她一手扯過人質,将他按倒在甲闆上,一手執刃,抵住他的頸後。
她的動作異常粗暴,男人隻覺五髒六腑都要被她摔出來,頸後突覺一陣冰冷的銳感,旋即泛起熱意,最後傳來些微疼痛感。
那女人的手段狠絕,已經用利刃劃破了他頸後的皮肉,再深半寸,就能順着他頸骨的縫隙割掉他的頭顱。
真的會死,真的會死的……
這個女人,是真真正正的惡鬼啊!
性命如此确切的被人掌握在手裡的現在,男人才知道什麼是恐懼,什麼是懼怕。
一道聲音在他的頭頂盤旋,冷冽卻優美,像會噬人魂魄的姑獲鳥,“讓你的人退開比較好哦?不然他們等會兒就能看到你掉落的腦袋。你應該不會覺得我是在說笑吧?今元軍真正的少主,我說的對嗎?”
濕潤的江風仿佛化作尖銳的冰錐,瞬間釘進男人的身體和魂魄裡,徹骨的寒意從他的尾椎骨竄起,慢慢攀爬過他的脊背,直至心口,甚至到腦顱裡。
這話一出,震驚的人何止是那位“今元殿下”?鏡花和舒綠喬更是怔在當場,久久不能言語。巫山衆人霎時隻聞驚異抽氣的聲音。
“你說他是誰?”
舒綠喬回過神來,再說話的時候,聲音都有些微微顫抖。忽然她想起更關鍵的問題,驚聲道:“不對。你,你是?是你……對嗎?”
這些莫名其妙的問話,讓其他人都是雲裡霧裡,唯有霧绡聽明白她這個問題的意思。
舒綠喬太過熟悉這道聲音,縱然似乎不曾見過她使出這般狠厲冷然的手段,但那婉轉明淨的語調,和玩弄人時的那種從容,正是再熟悉不過的,深入骨髓的聲音。
女死士擡眼望向她,眸裡冰雪似的幽寒漸漸蕩漾開去,最終化作如水的眼眸。看着她,眉間慢慢舒緩,舒綠喬恍惚,竟似看到她那些少有的溫柔。
少女伸出纖柔的手,從下而上,摘去她黑色的面罩和頭巾。江面的風拂過,揚起她如絹的青絲,顯露出少女傾城絕色的容顔。
眉似遠山黛,眸如幽夜星,瓊鼻粉唇,一颦一笑皆有動人心魄的魅力。她的美貌,即使和邪道第一的霧绡姬相比也能平分秋色,不落俗塵。
縱然如今已成敵勢,刹那間,還是會被她的容光所攝。就算是号稱已經抹掉人的情感的那些忍者們也感到呼吸為之一滞,東瀛的武士們更是難藏眼中的驚豔之色。
縱然是巫山的女人,也會驚歎她的美貌。舒綠喬見到她,更是喜出望外,情難自禁道:“晚兒!真的是你?”
這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人稱,“百轉心機”,“七竅玲珑”的,劍宗玉衡峰的雁妃晚。霧绡姬悄然舒緩呼息,看着雁妃晚,稱贊道:“綠喬妹妹說的沒錯,玲珑,果然從不會讓人失望。”
男人的身體陡然震顫,他轉動雙眼,愕然道:“你就是玲珑?”
他雖久在東海,少至中原,但對南齊武林中的傳言逸事也多有耳聞。
“大破龍九子,蕩平龍圖山莊的那位,玲珑?”
雁妃晚雙眸微微眯起,勾唇笑道:“嗯?怎麼?你認識我?”
男人身體開始掙紮起來,他目眦欲裂,用拳錘着甲闆,咬牙恨聲道:“可惡!是你壞我的大計!可惡!該死!”
東瀛武士見他神情激烈,都想拼死相救,雁妃晚明眸倏忽陰寒,短刃迅速刺透男人手背,将他的手掌釘在甲闆上,入木三分!
男人當即痛呼慘嚎起來,那把聲音就猶如午夜哀嚎的厲鬼。而他現在也在不住涕淚橫流,身體冷汗潺潺。
東瀛人見她手段異常兇殘,怕傷人質,登時止步,再也不敢輕易近前。
玲珑的眼底回湧着暗光,她一手按着男人的腦袋,幽幽的說道:“我的耐心其實是非常有限的,手段也不如鏡花那麼慈悲,你可以讓他們再往前試試,下次被貫穿就會是你的腦袋,你信嗎?”
若說洛清依是外冷内熱,那雁妃晚就是外熱内冷的。在她那副溫柔多情的表相裡,隐藏着暴戾和陰狠的本性……
“嗚啊……啊啊啊……我信!我信!”
男人慘叫不絕,手掌被貫穿的痛楚讓他瞬間屈服,倒真像他先前的狂言那樣,現在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嘴裡叽裡呱啦的怒罵着,東瀛天臨軍勢聽到他的命令,面面相觑,随即默然退到丈餘外的距離。
舒綠喬得到空隙,立時跑到雁妃晚身邊,滿臉喜色,正想要開口說話,忽然想到現在形勢還未定局,哪有那麼多時間讓她一叙别情?
遂乖巧的站到玲珑身邊,時刻防備着東瀛的異動。
玲珑漫不經心的拔出短刃,無視男人發出的痛呼慘叫,按着他跪倒在地,将他的後背抵着船舷,利刃則抵住他的脖頸。
霧绡姬款款走來,姿态婀娜,步履蓮花。她向雁妃晚道:“我還奇怪,你怎麼沒跟舒妹妹一起,原來你已經到了,還早早的潛伏在這位真正的‘今元殿下’身邊,待機而動。妹妹足智多謀,料事如神,霧绡望塵莫及。”
舒綠喬望着雁妃晚,眸裡閃爍着輝光,她道:“你早先與我說分頭行動,我還道你去了哪裡?原來你暗中跟着霧绡姐姐登上東瀛的船?也是,晚兒你素來是算無遺策,無所不能的,當然不會讓姐姐真的孤身犯險,我就知道,你定有辦法能夠扭轉乾坤。”
雁妃晚揶揄道:“你知道什麼?我若遲些動手,你怕是想要跟他們玉石俱焚了吧?”
舒綠喬嬌軀微顫,登時面頰如燒。
這才想起,要是雁妃晚早就在這裡,那她之前如此潑辣失态,對着倭寇破口大罵的模樣不就讓她看在眼裡了嗎?
氣急敗壞的背過身去,暗道:這個人可真太讨厭了!
男人揚起腦袋,他的眼睛就像惡狼般盯着雁妃晚,“看來,我們真正的對手是你,對嗎?”
潛龍幫和天臨軍不是沒有懷疑過。為什麼霧绡姬在島中半月都沒有半點動靜,忽然之間就動作頻頻,開始興風作浪。原以為她或許是有強援到來,因此轉變立場,或是厚積薄發,準備待機而謀。直到現在玲珑現身在霧绡的陣營裡,一切的困惑方才豁然開朗。
雁妃晚不置可否,舒綠喬卻罵道:“看什麼看?小心你這雙眼睛!”
男人對女人的狠厲仍是心有餘悸,漫不經心似的錯開視線,“我能知道,我到底輸在哪裡嗎?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才是天臨軍真正的殿下?”
“少廢話!”舒綠喬厲聲截住他的話,“現在你是階下之囚,哪裡輪得到你來發問?”轉向玲珑卻是換一副面孔,柔聲問道:“晚兒,你快跟我說說,你是什麼時候識破這個奸賊的詭計的?你怎麼知道他才是今元真正的當家?”
雁妃晚淺淺發笑,望向霧绡姬,鏡花從善如流,也問道:“姐姐也甚是好奇,煩請妹妹解惑。”
玲珑略微沉吟,回道:“其實說起來也沒什麼。我從一開始就懷疑,在聚龍閣中高坐客席的那一位,恐怕并非真正的今元家少主。”
“什麼?”
鳴鳳和鏡花聞言皆驚,沒想到她那個時候就已然看出破綻,“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假的?”
心中震撼的何止二人,年輕的譯者,如今被稱為真正的今元家殿下的男人更是驚愕,“這怎麼可能?”他感到有些難以置信,“今元家的影武者,都是經過極其嚴格的訓練,一靜一動,言行舉止都和本尊無二,你怎麼可能一眼就看出破綻?這不可能,你肯定是在虛張聲勢。”
強大的武士,詭密的忍,和以假亂真的影武者是今元家引以為豪的三大武器,天臨軍能在海外無往不利,這三股力量居功至偉。
舒綠喬也覺疑惑,“那名影武者的身量容貌,甚至氣質都和這厮有七分相似,你怎麼能一眼識破他的破綻?難道,你曾經見過今元本人?”
雁妃晚道:“素未謀面。”
“那你怎麼知道他不是本尊?”
雁妃晚不急不緩道:“因為他不通齊語。”
舒綠喬聞言更是覺得不可思議,莫明其妙道:“他是東瀛人,不通齊語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鏡花聽到這句話卻似若有所思,默然思量起來,眸光當即閃過一抹恍然的神色。
男人身體垮塌,似是投子認負般,沮喪頹然的失去所有力氣。
雁妃晚觑她,眸底是“孺子不可教也”的揶揄,她道:“東瀛的天臨軍早在五年前就來到東海之濱,糾集海内外的流民浪客,烏合成衆,頻頻襲擾中原,為禍邊關。你想想,一個叛國離家五載有餘的人,終日與海賊大寇為伍,又怎麼會對齊人的語言一竅不通呢?”
舒綠喬聽她言,登時恍然大悟,以拳擊掌道:“原來是這樣,”她看向今元,輕蔑冷笑,“你千算萬算,讓他們模仿你的形态舉止,居然會忘記教他們齊人的語言,真是個蠢材!哈哈哈。”
鏡花聽她這話,以袖掩唇,玲珑看着她,莫可奈何的笑,“他可不蠢,你想想看,如果扮演他的影武者通曉齊語,那麼他這個負責轉舌的譯者又有什麼存在的理由呢?”
舒綠喬當時醒悟過來,本來還要道聲好,轉念想來,“他不蠢”這話的意思不就是說“你蠢”嗎?當即又羞又惱,索性噤聲默言,還少出糗些。
雁妃晚知她矯情,直當不見,玲珑繼續說道:“如我所料不錯,他的替身不可能真對齊人的語言一竅不通,他不過佯裝不通而已,目的當然就是讓他能以譯的身份,順理成章的參與到各項機密要務之中。”
她的眼睛看着今元,那雙眸通透明淨得像是洞中幽火,水底浮光,仿佛讓人内心的隐秘都要無所遁形般,使男人不敢直視。
“為什麼要讓這位譯者參與到各項機密中呢?答案就隻能是,這名譯者的身份非同尋常,不是嗎?”
雁妃晚唇邊的笑意從容自信,“明白這一點,再聯系到今元義雄和你有七分相似的舉止,你們之間交流的眼神,有什麼必要選擇一位無論身量和年紀都相仿的譯者呢?想到這裡的話,你是真正的今元這件事的真相,不就呼之欲出了嗎?”
衆人颔首信服。
玲珑道:“但是呢,能使我真正确定這一點的,是你在南院當着所有人的面拔刀殺人的時候,”她道:“身居高位的人,是絕不會在屬下當面拔出寶刀之後,依然沒有絲毫防備的,就算這個人是他的心腹。”
今元義雄聽她說完這些話,默然半晌,才似放棄抵抗般,幽幽歎道:“真是沒想到,就是這樣,微不足道的破綻,讓我一敗塗地,我本來還以為不會有人注意到這點……”
男人擡眼望着她,面對這樣絕色的女人,他此刻卻生不出半點旖旎心思,隻有面對強大的敬畏和失敗的頹喪。他知道,事到如今,已經再也沒有勝利的機會。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天,不佑我今元家!”
今元義雄正是年輕有為的年紀,此刻長籲短歎起來,竟也露出些許英雄遲暮的頹靡之意。
舒綠喬左手抵腰,斥罵道:“你這該死的倭寇,掠我中原多少城關,殺我南朝幾多百姓?可以說是罄竹難書,罪無可逭!天若是保佑你們這樣的人,天下蒼生豈不是民不聊生啦?該你今日落到我們手裡,早晚讓你父子團聚!”
今元怒目圓睜,對着舒綠喬龇牙咧嘴,咬牙切齒的掙紮時牽動手掌的傷勢,讓他當時整張臉都扭曲起來,還沒等他發作,忽的從左岸傳來三聲巨響,悠揚宏亮傳入耳中。
衆人聞聲,臉色倏忽變換,循聲望去,隻見遙遙左岸,一道烽火纏着紅煙從青山綠林中袅袅升起,雖和此間隔甚遠,但也清晰可聞。
鳴鳳俏顔微變,驚道:“那是什麼?”
霧绡面色稍沉,回道:“那是潛龍幫的烽火台,他們鳴炮示警,烽煙傳訊,恐怕……”
今元義雄初時微怔,現在卻覺否極泰來,登時大喜過望,狂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看來你們的詭計敗露啦!龍門峽此刻必然已經重重封鎖起來,任憑你們的武功再高,若敢強闖,到時萬炮齊發,管教你們化為灰燼!如今形勢逆轉,你們是插翅難逃!哈哈哈哈,你們還是乖乖束……”
啪——
狂言還沒說完,舒綠喬已經揚手抽他一個耳光,今元義雄的張狂氣焰戛然而止,“你敢對本殿動手?”
鳴鳳怒道:“打你怎的?現在你還是階下之囚,案闆的魚肉,我們就是插翅難逃,粉身碎骨也要拿你先作個肉盾,定要你死在我們前頭!”
說着,舒綠喬就向雁妃晚道:“晚兒,依我看,咱們就先拿這狗賊作人質,叫開龍門峽。要是潛龍幫的人不許,我們就先砍掉這狗賊的腦袋,也不算吃虧。”
玲珑還沒說話,今元啐出一口血沫,白眼道:“真是愚蠢的女人,你拿我作人質又能怎麼樣?到時萬炮齊發,你我玉石俱焚,最多也不過是死我一人而已。但要是将你們放走,就憑那封三方結盟的盟書,到時潛龍幫,天臨軍和巫山都将大難臨頭!你說,潛龍幫的人會如何取舍?哈哈,哈哈哈……你們這回死定了!哈哈哈……”
“我先讓去死吧!”
舒綠喬柳眉緊攏,拔劍就要砍向今元。
男人不為所動,強項道:“哈哈哈,死又何妨?我今元家從無貪生畏死之徒!以身殉國是我們東瀛的無上榮光,爽快!真爽快!哈哈哈……”
鳴鳳拿他束手無策,索性揚手點他穴道,立荷與雛紅順勢接手,将今元制住。舒綠喬牽過雁妃晚的手,眼睛楚楚可憐的望着她,“晚兒,現在情勢危急,我們該如何是好啊?”
雁妃晚神色如常,眼裡沒有半分惶惶,舒綠喬不知道她這是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鎮靜,抑或是已經在苦思冥想的思考對策。
雁妃晚忽然望向霧绡姬,問道:“依姐姐之見,我們該如何破局啊?”
鏡花略微沉吟,随即笑道:“本來依我的想法,應當立刻棄船登岸,龍門峽的守備雖然森嚴,但我們将人四散分開,還是有一線生機的。”
鳴鳳驚喜,但轉念又着急的道:“但這樣一來,三艘大船無異是拱手相送,巫山的各位姐妹分散之後必然危機重重,險象環生。何況還有那些無辜被擄掠來的女人?這不是讓她們再落虎口嗎?”
霧绡姬遮袖而笑,眼眸風情搖曳,舒綠喬微怔,疑道:“姐姐,我的好姐姐,這是什麼時候啦,還要和我開玩笑?你要是有什麼辦法,就快與我說說吧。”
鏡花目光移向玲珑,眼眸含笑,意味深長道:“玲珑既然早有應對之法,又如何來捉弄我呢?”
雁妃晚回以微笑,還沒等她說話,瞭望塔忽然傳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