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後方隐約看到船影,距離約一更!”
糟之極矣!
潛龍幫和水月他們已經追擊過來了!
衆人聞言,紛紛色變,響起一陣低沉壓抑的嘩聲,各人俱是憂心忡忡。
雁妃晚收斂起戲谑,走至今元面前。男人嘴角殘破,此刻卻吊着眼睛,仍有些志得意滿,仿佛勝利在望,隻消靜候佳音。又像視死如歸,無懼引頸就戮。
玲珑明眸掃視過去,東瀛武士和衆死士們俱都嚴陣以待,随時準備營救他們的主人。
玲珑轉向男人道:“命令你的人,棄船跳湖!”
今元聞言微微怔愣,而後似是明白過來,嘴角挂着譏諷,“緩兵之計?”
男人此刻竟生出莫名的遺憾和失望,他原想看看這個女人還能使出什麼樣的詭計,更期待她那種萬策盡後的絕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隻能想出這種淺薄的,自暴自棄般的計策。
“你覺得,這樣會有用嗎?”
他道:“先不說我天臨軍勢的人俱是谙熟水性,精通海戰,你想用他們來拖住潛龍幫的追兵,恐怕有點太過天真了吧?”
潛龍幫和天臨軍聯盟,若見東瀛衆武士們落水,想來也不會視若無睹。但即便如此,隻消留出一支船隊來救援,其他的船還能照樣航行,這緩兵之計必定是白費功夫。
今元心中不免生出疑惑,然而雁妃晚的短刀已經抵住他的咽喉,“我不想再重複這句話,命令你的人跳船。”
鋒銳的尖刀即将割斷他的咽喉。今元義雄雖然悍不知死,但也沒有想體驗死亡的愛好,尤其是在有一線生機時,毫無價值的死去。
他是東瀛天臨軍勢的少主,将來的前程不可限量,又何必逞一時意氣,跟這些亡命之徒同歸于盡呢?現在,為他父親的大業保存實力才是最上之策。
今元忽然高聲命令東瀛各衆跳船。
衆武士死士聽到這道命令,俱怔在當場,面面相觑,一時猶疑未決,今元虎目兇厲,厲聲斥罵衆人。
告訴他們這是命令,這是為他父親,為右府殿大人的偉業!
絕對服從主人的命令,這是東瀛正統武士最驕傲的傳承,無論主人的命令多麼難以理解,無法理喻,也必須要服從。
衆家臣武士齊齊收刀進鞘,并膝跪倒,向着今元伏地頓首。一時間,春野号的甲闆,跪滿天臨軍的家臣死士。
這些人和遊擊襲擾邊城的浪人相異,他們軍紀嚴明,令行禁止,俨然是天臨軍倚仗在中原兇強霸道的利器,也難怪南齊的遊兵散勇,邊防守衛在他們面前一擊即潰。
随後聽到的就是噗通噗通落水的聲音,接連不斷,不絕于耳,沒消多時,春野号中除去那個年老體衰,已經難堪勞碌的老家臣被嚴令看管起來外,這艘船的控制權就已經徹底落到雁妃晚的掌握之中。
玲珑生就絕色,看似明眸善睐,如沐春風般的溫和,其實心機深沉難測,殺伐果斷。
她讓人将今元綁起來,就像是在展示戰利品那樣,綁在船尾的後帆杆,好叫追擊過來的潛龍幫和水月能夠看的清清楚楚。
今元不堪其辱,更不甘就此自盡,隻能咬牙切齒,忍氣吞聲着。心中暗暗發誓,倘若我能脫出這些女人的魔掌,定要叫她們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寶船和紅袖撤回渡闆,玲珑命令三條船排成一條縱線,寶船為首,紅袖居中,居然讓春野号來斷後。
一聲号響,揚帆全速航行。
巫山衆女雖然也通航行之術,到底沒有熟悉的操縱過東瀛的戰船,航速始終沒法提到極限。
潛龍幫畢竟是鹿河的霸主,九龍湖更是他們的老巢,對航行的線路駕輕就熟,縱是後發,差出兩個時辰,以潛龍幫戰船航速之快,竟也能漸漸緊逼過來。
三艘戰船的巨影乘風破浪,在煙波滾滾之中越發清晰顯現出來。潛龍幫追擊得很緊,距離也愈近,形勢之嚴峻,可以說是迫在眉睫。
舒綠喬站在船尾,和雁妃晚、霧绡姬并肩而立,望見後方的船影愈近,不由心急如焚,轉向玲珑和鏡花,見她們神色從容,仿佛視衆追兵如無物,似是受此所感,她的情緒也漸漸甯定平和起來。
舒綠喬盡量平靜道:“龍門峽兩邊埋伏着火炮,又有艨沖和赤馬各種戰船守備,想要突破重關談何容易?潛龍幫稱絕鹿河,精擅水戰,就算我們想要在九龍湖一決勝負,就憑這艘紅袖,恐怕也是以卵擊石。”
前有重關埋伏,後有虎狼追兵,這實在是最要命的情況。
舒綠喬秀眉暗攏,後悔不疊道:“早知道現在,當時就該将那兩名合歡派的女人一起帶走的。沒想到一念之仁,讓我們反陷死地!韓老兒和那個叫水月的倒真有些本事,居然立刻就能知道其中的蹊跷,若是再晚那麼一個時辰,我們或許早就能逃之夭夭了。”
雁妃晚望着緊追不舍的潛龍幫衆船,像是眼見獵物掉進陷阱前的平靜,胭脂般粉豔的唇微微揚起,眼底似有狡黠,敏銳的星芒。
玲珑紅唇輕啟,語出驚人道:“你也不必自責,那是我故意留給他們的破綻。”
舒綠喬聞言愕然,驚道:“你說什麼?是你?”
饒是霧绡姬也不禁動容。望着她,眼神迷惑不解。雖然知道玲珑百巧千機,計謀極高,但她這種做法依然是匪夷所思的。
雁妃晚總是異常從容的,“該說是意料之中,還是正當其時呢?”她看向舒綠喬,道:“你先前不是問過我,為什麼不殺掉她們嗎?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因為那是我留給韓玄和馮靜媛的餌……如果他們沒有順着鈎咬過來的話,我的設計就沒有意義了。”
鳴鳳和鏡花登時花容失色,驚呼道:“難道說,是你讓他們……”
這些也在玲珑的計劃之内嗎?
這怎麼可能?她的計算真的能達到這種地步嗎?什麼樣的怪物,才能洞悉事物變化,預知未來到這種程度?
鏡花和鳴鳳暗暗心驚,甚至當時有股寒意從脊椎緩緩竄到腦顱,蔓延到心髒,使她們感到不寒而栗,瑟瑟發起抖來。
做她的敵人,居然是件這麼可怕的事情。
雁妃晚但笑不語,轉過身看着被五花大綁挂在桅杆的今元。她的笑容和煦,卻陰森到讓男人如同置身刀山火海般戰戰兢兢。
今元心中明白,這是個危險至極的女人,和罂粟相比,她無疑更加美麗,也更加的緻命。
玲珑氣定神閑道:“今元家的少主,出龍門峽,你我估計就是永别了吧?也算相識一場,我最後再送你一件禮物吧。”
今元義雄内心惴惴不安,面上卻還要維持住天臨軍的顔面,他自信回道:“你出不了龍門峽的,但是我對你的禮物很有興趣,難道是要把你送給我嗎?哈哈哈哈。”
“你說什麼?”
舒綠喬登時柳眉倒豎,咬着牙,拔出短匕道:“無恥的小人!看我先割了你的舌頭!”說着,就要動手,卻被雁妃晚捉住她的手腕。
“晚兒,你還幫他?”
玲珑對着她輕輕搖頭,将她纖白的玉掌合在掌中,柔聲道:“将死之人,你又何必與他置氣?”
她神态溫柔,和面對今元時的冷冽簡直是判若兩人,舒綠喬心火稍緩,嘴裡仍還要強硬嗔道:“這狗賊死到臨頭還待敢肖想你,我早晚要活剮了他!”
今元對她的威脅嗤之以鼻,滿臉不屑。他知道,這裡真正能做主的人,隻有玲珑。而他,也漸漸好奇起來,玲珑說要送他的禮物,到底是什麼?
再說潛龍幫和巫山的合歡派率衆追擊,因事起突然,倉促之間,就隻調來睚眦的戰船,還有兩艘艨沖以及水月手下的那艘綠盈,總共四艘出陣。
韓玄料想,西來寶船雖然華貴堂皇,但卻不是能戰之船,紅袖雖是霧绡姬所有,縱橫巫山也罷,想要在這東南一逞威風卻是癡心妄想。唯有天臨軍的春野号船堅炮利,頗具戰力,但好虎架不住群狼,它再怎麼能征善戰也抵不住潛龍幫這麼多戰船的攻擊。
潛龍幫橫絕東南水道三十年,稱雄江津,水戰經驗之豐富,除虎台外無人能及,對付區區一個霧绡姬,如此陣勢足矣。
等到手底的斥候舟來報,巫山三船至今仍在九龍湖中,距離他們已經不過二更。韓玄心中大定,暗道:女流之輩,終究年輕識淺,難成大器,縱然能行私智小慧,也不過占得一時先機。
潛龍幫早已點燃烽火,傳訊出去,龍門峽現在是嚴陣以待,仗着有兩岸的火炮坐鎮,霧绡姬想強行闖關,那無異于自尋死路。
前有火炮,後有追兵,可謂是甕中捉鼈,管教她插翅難逃!
韓玄仿佛能隐隐看見,要命的繩索已經套住向女人纖細的頸脖,一點一點的,慢慢收緊,慢慢讓她窒息。
一念及此,囚牛掌中盤珠複轉,仿佛已經智珠在握,他負手而笑,水月立在他身後,見他忽然揚聲長笑,不禁問道:“韓先生因何發笑?”
韓玄道:“我笑那霧绡姬不自量力,百密一疏,終是功敗垂成。哈哈哈哈,如今前有龍門峽守備森嚴,後有你我精戰之師,要将她生擒活捉,不過等閑之事。何況,她并不知道今元家那位的真正身份,縱然想挾質出逃,那也是功虧一篑。”
馮靜媛卻沒笑,她望着茫茫江水,心緒忽然不甯起來。韓玄沒聽到她附和,轉頭見她似有郁色。一旁申遠忙問道:“馮仙子可是顧念同門之情,不忍鏡花身逢此難,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馮靜媛觑他一眼,漠然道:“師父素來寵信她,霧绡在巫山之中從來是自命清高,輕世傲物。她可看不上我這位師妹,我與她豈有同門之誼?”
“原來如此,”申遠撫須,道:“那仙子緣何怏怏不快?”
水月皺着眉,似乎有些擔憂的道:“實不相瞞,我和霧绡姬同門十餘載,雖無交緣,也對她的行事作風略知一二。我這位師姐慧心巧思,可以說足智多謀,但她素來是謹小慎微的人,鮮有兵行險着之舉。現在行事卻每每出人意料,簡直是判若兩人。”
韓玄和申遠聞言沉默,心中也覺疑惑。
潛龍幫稱雄鹿河,逍遙津獨據巫山,水道交通,二者之間本有嫌隙。潛龍九子雖少與鏡花正面交鋒,但這半月下來,對于她的品性也算略有所知。若說霧绡姬是早有預謀,為什麼在島中半月卻遲遲不見動靜?難道這是她在示敵以弱?
還有,霧绡本來是選擇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的,又緣何忽然主動出擊?
馮靜媛不無擔心道:“怕隻怕你我都低估了她,她既然能夠将計就計,瞞天過海,恐怕還另有我們不知道的謀算。那位殿下的身份能瞞住當然最好,若是遮瞞不住,你我就要準備應對最麻煩的情況了。”
韓玄沉吟思量,忽然聽斥候的快艇來報,前方湖面有多人落水,觀其裝束,當是那些東瀛人無疑。
韓玄聞言,忽然颔首而笑道:“這是緩兵之計,看來霧绡姬這是黔驢技窮,無計可施了。”
水月也不由松一口氣,鏡花此舉,想真是束手無策,不得已而為之了。
韓玄遂命令道:“到底有聯盟之誼,唇亡齒寒,總不能見死不救,快放船索救人吧。我們的船先減速,讓老二老三他們去追,務必将霧绡姬截停在龍門峽之前!”
艨沖船體狹長,行進速度比之樓船更快。嘲風辛節與赑屃常進坐鎮一艘,睚眦費戰與狻猊薛格坐鎮一艘,這四子單論一人的武功已不在鏡花之下,兩人聯手,必能穩壓鏡花。
韓玄思量過後,揚聲道:“若是萬不得已之時,爾等可便宜行事!”
四子聞言,皆是微怔,而後昂然領命,命衆擂鼓鳴号,滿布船帆,發力向前方飛馳而去。
韓玄此言,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四子與他是結義的兄弟,豈有不知之理?
今元義雄能救則救,若是不能,就讓巫山和他陪葬!聯盟尚在其次,倘若今元和盟契皆都落到虎台手裡,恐怕潛龍幫大禍臨頭,萬事休矣!
申遠思忖着說道:“霧绡姬既然開始迫人投湖,看來已是走投無路,極有可能會棄船登岸,分開潛逃。以防萬一,龍門峽該早做應對,我們也要做好陸戰的準備。”
韓玄從善如流,立刻命人發信。直到左岸的烽火台焚煙回應,囚牛卻沒有釋然的感覺,像是有哪裡不對,但一時之間卻又茫無頭緒。
奈何如今形勢緊急,不及多想,他隻能先抓住霧绡,再作其他計較。
倭寇們常年在戰船待命,橫行海域,久經水戰,不僅擅長泅水,更有在江河裡潛伏生存三天三夜的本事。
九龍湖不過是風緩浪平的内湖,比起風狂浪湧的東海流域,這種程度的湖對他們來說,與水坑淺塘無異。
韓玄減緩航速,讓赤馬和斥候前去救援,他吩咐人放落繩梯,供東瀛武士攀爬。前後連接上來七八撥人馬,上來也沒多話,隻是向着韓玄單膝觸地,點頭緻謝。
沒有看見那張熟識的面孔,囚牛和水月心中的不安感愈是強烈。好在終于是遇着一位通曉齊語的今元家家臣,向韓玄招呼道:“韓先生!”
家臣的語調略顯生硬,韓玄勉強能夠聽的明白。他急忙問道:“你們家少主呢?殿下怎麼樣?”
那家臣聞言,悲道:“已……已經落到鏡花的,鏡花的手裡。”
韓玄和水月盡皆愕然,這裡問的少主,當然不是指那些替身的影武者。
囚牛蹙着眉,表情微苦,道:“正如仙子所言,最糟糕的情況還是出現了,到底是我們小觑了霧绡,看來今元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水月向武士問道:“霧绡姬,鏡花是怎麼識破,你家那位主子的僞裝的?”
“啊喏……”
家臣的齊語生澀,他一字一頓道:“那個女人,十分可怕……她,她早就知道,大人的身份。”
韓玄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麼?這怎麼可能呢?殿下的身份除開天臨軍勢你們這些家臣,就隻有潛龍幫的九位壇主知道,就是水月仙子,也是昨晚才知道的,霧绡姬又怎麼會知道?”
家臣道:“不,不是,不是她,是,是其他的,是其他的人。”
“不是霧绡?”韓玄驚道:“什麼意思?你是說,那艘船上,還有别人?”
“是,是。”
“是誰?”
家臣咿咿呀呀,艱難的說道:“我不知道名字,就,就聽鏡花和和管領大人,叫她,叫她玲珑。”
韓玄和馮靜媛聽言,俱都怔在當場,申遠更是如遭雷殛,腳底無意識的挪退半步,恍然失魂起來。
“玲珑?你是說,雁妃晚?”
馮靜媛俏顔失色,讷讷說道:“就是那位人稱,百巧千機,算無遺策的玲珑?”
韓玄愕然,他雖從未與玲珑交過手,但也從鸱尾那裡聽說過她。潛龍幫耗費十載之功,處心積慮埋在西南的一枚楔子,就是在風劍心和雁妃晚的手裡灰飛煙滅的。天衣武功之高當然是驚世駭俗,而玲珑智慧機變之深,更是令人膽寒。
一念至此,囚牛韓玄望向蚳尾,問道:“老九,玲珑怎麼會到這裡來?”
言外之意,就是他将玲珑“帶”來的……
申遠恍然回過神來,這才發覺後背沁涼,居然生生驚出一層冷汗,他強行鎮定,苦道:“恐怕,天水閣的地宮已經被她發現,龍圖山莊的秘密也已經被她知曉。想來她就是循着我的蹤迹,一路追到的九龍島……”
“嗐——”
韓玄将連九龍連星珠捏的咯吱作響,恨鐵不成鋼道:“老九啊,你怎麼不早說?你這是要誤大事的!”
“是,九弟知罪。”
申遠也是拱手作揖,痛心疾首,一時無顔再見兄長,不敢擡起臉來。
馮靜媛就見不得他們兩個大男人在這裡長籲短歎,更看不得他們未戰先怯的熊樣,她直接問:“申先生和玲珑交手過,依先生的意思,這次師姐的行動,是出自她的詭計嗎?”
申遠歎道:“說是交手,這未免有些擡舉老夫。我在她手裡可謂是一敗塗地啊。十年之功毀于一旦,如果不是東瀛忍者出其不意搭救一手,我也要折在她的手裡。至今想來,老夫仍是心有餘悸啊。說來慚愧,申某縱橫江湖數十載,大小曆戰近百次,自認為是深藏不露,卻還從來沒有敗得這樣慘過。”
蚳尾搖頭苦笑,“此次若說是她玲珑在布局,那一切就豁然開朗了。鏡花行事謹慎,少有以身犯險。但是玲珑這個人……真的非常可怕。她年紀甚輕,心計和城府卻可以說是,深不可測。”
馮靜媛道:“那麼,你覺得如果是她謀劃的話,接下來會怎麼做呢?”
申遠苦苦思量,終是幽幽歎道:“仙子知道嗎?我在和玲珑交手之後,領悟到的最重要一件事是什麼?”
“願聞其詳。”
申遠無奈說道:“不要試圖去揣測玲珑的詭計,因為你揣測她的想法本身就已經掉進她的詭計之中。”
“真的,這麼可怕嗎?”
馮靜媛微怔,以蚳尾申遠的城府地位,居然會這名少女有如此之高的評價,這确實有些匪夷所思。
“比起說那是個聰明的女人,我覺得說她是隻妖怪,更為貼切。”
馮靜媛有短暫的沉默,道:“那以申壇主之見,現在,我們當不當追?”
申遠道:“按常理來說,敵暗我明,窮寇莫追。但是她也極有可能預見到這點,使出虛張聲勢之法,好金蟬脫殼……”
馮靜媛聽懂他話外之音,道:“所以,是不是,也存在這樣的可能……她是刻意留的活口,示敵以弱,好将我們引入她的彀中?”
“不錯,仙子所慮言之有理。”韓玄颔首稱是。
韓玄執掌江津邪道三十年,橫行鹿河,所向披靡,縱是号稱正道領袖的意氣盟和問道賢居都要忌他三分。不知多少英雄豪傑在他手裡屈辱落敗,無數豪俠義士在他面前飲恨身死,如今卻被個小姑娘玩弄在股掌之間,進退兩難,實是生平未有的奇恥大辱。
韓玄沉着聲道:“還有,天衣和玲珑同出劍宗。當日龍圖山莊的覆滅,就是由玲珑謀劃,天衣破局的。假如雁妃晚真的來到這裡,那麼,風劍心會不會……”
馮靜媛和申遠驚駭。
蚳尾曾和天衣交手,對其恐懼尤甚,不知何時,背脊已然沁出層層冷汗,此時站在風口浪尖處時,更是心虛膽寒。
“大哥所言極是,假如天衣就是玲珑的伏兵,我們貿然追去就極為兇險,不得不防啊。”
申遠就曾在七星頂上親眼見過,天衣風劍心以一己之劍,敗退邪道七宗。在龍圖山莊正面交鋒之時,他處心積慮招攬來的那些高手豪士居然不能撼她分毫。
蚳尾當時不戰而逃,實非貪生怕死,不過是有自知之明而已。
天下武功,百類千門,綜論其境界,不出四者。第四等就是爐火純青境界,算是初窺武學的門徑,勉強在三流末流之列;再進者,就是登峰造極境,算是武林中大有可為的英豪;登峰造極更上乘者,稱之為出神入化,也就是世人常說的化境。及此境界者,萬中獨一,無不是領袖群倫的當世宗師。
化境之上,更有至高的第四層境界,即是絕頂窺真境,也稱先天境界。顧名思義,當世能到此境界者,皆為絕頂強者,縱橫世間的大能,其中最為人所知者,就是“天下四絕”。
絕頂窺真,先天之境。
先天以下,皆為後天。别說是目前來止步在登峰造極境界的潛龍幫九大壇主,就算是号稱禦龍真君的敖延欽,巅峰時期,也從來沒達到過先天之境。
九子中以韓玄的功力最深,隐隐有修煉到化境之勢,但即将達到化境和絕頂窺真境界之間的差距,無異是天淵之别。
想到這裡,申遠不由打個寒顫,道:“依我看,天衣未必就在那條船上,不然玲珑又何需跟我們裝神弄鬼,瞞天過海?以天衣的武功,縱使九龍島重重戒備,她想要全身而退也絕非難事啊。”
韓玄沒說話。
以他的謹慎作風,未免陷入死地,自然不欲再深追。但現在今元義雄和那封盟契都落在玲珑手裡。倘使聯盟起兵之事敗露,功虧一篑還在其次,潛龍幫必會招來滅頂之災。
韓玄鎮定心神,巨掌轉動着連珠,道:“我看,老九你是讓那兩個乳臭未幹的小姑娘駭破膽。我們現在不追,等我們行動事發,虎台能饒得過我們嗎?”
韓玄的目光定定的望着前方,望進那片江煙霧霭之中,神色愈發陰沉,“龍門峽還在我們的手裡,縱然天衣鋼筋鐵骨,玲珑詭計百出,有那些火炮在,也必叫她們死無全屍!”
巫山衆人熟悉三艘樓船的操作後,回潮的暗流伴随着天色昏沉逐漸洶湧起來。暗流越急,航速越快。等最先的那艘寶船沖破霧霭,船首處就已經能看到龍門峽那兩條巨龍的深影。
張牙舞爪,行雲駕霧,直沖九霄天外。
岑芳站在船首甲闆的位置,望着愈發清晰可見的龍形巨像,内心殊無欣喜之色,反倒有些心急如焚,惴惴不安。
“姐姐……”
善詞就站在她的身邊,蒼白的右手緊緊攥着左手,難掩惶惶之色,“芳姐姐,我們真的可以出去嗎?我們,我們能回去嗎……”
滿懷期望,惹人憐愛的眼睛,怔怔的,祈求的看着她。
岑芳露出柔和溫暖的笑容,将她兩像輕輕的合實,輕聲安慰道:“沒事,我們很快就能出去的,我們會平安的回……”
回家……
說到這裡,岑芳微頓。她想起善詞本是鹿河邊的歌女,就算她們能平安回到遙東,善詞再做她的歌姬舞女,又有什麼好的呢?
那實在不是能稱為“家”的地方。
話在舌尖轉,她道:“就回善詞你想去的地方。是回去遙東,還是你的老家,無論是哪裡,我都會陪着你的。”
善詞輕揺螓首,微微苦笑。
“我的父母兄弟都已亡故,早就是孑然一人,令兒又被賊人害死,天下之大,哪有我的容身之所?”
她言語切切,雙眸盈濕,猶如雨落桃花,當真是我見猶憐。岑芳胸中滞悶,差點就說出“你還有我”這四個字來。
誰知那個“你”字到嘴邊,最終還是感覺唐突,嘴唇翕動,還是沒說出話來。
她本來是流浪江湖,受人鄙棄,不得已女扮男裝的孤女,因在深巷矮牆受過她一飯之恩,從此就記住有這麼個人,刻骨銘心。
她聽人說,那天送飯給她的姑娘,名字叫善詞。人如其名,心地良善,精通詞律。旁人說起她時,總是帶着高高在上的憐憫和隐晦卻肆意的猥亵。
岑芳心底翻湧着不敢宣洩的怒火和悲哀的無力。從那之後,她深刻記着這個名字,記着那個姑娘叫善詞,是笙箫館的清倌。
後來,她福緣深厚,遇到師父,被師父收為徒弟。當她開始有那麼點能力時,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錢滿懷希望的為她贖身。
她想回報當日對她而言微不足道的善舉,對她來說是天大的恩情。
直至她找到那座楚館,才知道在那個善良溫和的姑娘身上發生過那樣的不幸。
根本沒有猶豫,甚至沒有思考,她義無反顧的決定幫助她複仇,哪怕舍棄掉自己的性命。
思緒無意識的漸漸飄遠,直到濕冷的潮霧沾濕她的鬓角,岑芳才回過神來,她聽見小姑娘說:“我已經回不去,也不想回去那裡。與人陪笑,供人取樂又有什麼好的呢?”
善詞晶瑩剔透,如水的秋瞳癡癡望着她,期許甚至是哀求,“芳姐姐,我從今往後就跟着你好嗎?你别不要我,我不怕苦,也不怕餓,就讓我跟着你,好嗎?”
岑芳霎時隻覺胸脯暖熱,心中的沖動讓她險些回應她的期待。忽然想起現在的處境,一時竟是心涼如水。
“龍門峽兩邊石龍裡面,埋藏着數十門火炮,一旦發炮,你我頃刻就會屍骨無存。這樣,你會後悔跟着我嗎?”
善詞搖搖腦袋,凜然道:“令兒妹妹大仇得報,小詞心願已了。芳姐姐和我一起,我又有什麼好怕的?”
岑芳聞言,當時豪氣幹雲起來。她雖然是初出江湖,還是背着師父跑出來的,現在卻也升起“舍生取義”的覺悟。
這樣想着,岑芳向身邊的女郎道:“立荷姑娘,潛龍幫窮追不舍,龍門峽火炮兇險。你看,要是用這艘船和巫山的船一左一右将霧绡姑娘和雁姑娘她們的船護在中間,她們會有一線生機嗎?”
立荷對她此言微感訝異,沒想到這位姑娘居然還有這般俠義,居然想用兩艘船作為護盾将春野号送出龍門峽。
這樣做就算霧绡師姐她們能得救,作為護盾的兩艘船必然會船毀人亡!她之所以被霧绡安排在這裡坐鎮寶船,一來是為安定人心,二來則是要她待命行事。雛紅當然足夠忠誠也很聰明,但她性情風風火火的,還不夠冷靜。
岑芳見她沒說話,連忙續道:“就讓我來開船,其他人都到那條船去。”
“芳姐姐!”善詞驚呼,緊抓着岑芳的衣袖。
立菏看着她,忽然笑道:“芳姑娘,你先冷靜。我先說好,一個人是沒辦法開船的。再者說,龍門峽兩邊的火炮異常兇猛,不止船體受創,甲闆也會受到攻擊,所以拿兩艘船當護盾的效果非常有鮮。而且,峽口本來就不寬闊,漲水時能不能容得下三艘樓船并行還是未知之數,現在是退潮的時候,這樣做更有擱淺的風險。”
岑芳這才知道自己意氣之言有多愚蠢,登時那是玉靥羞紅,無地自容道:“立菏姑娘言之有理,是岑芳見識短淺,考慮不周。”
她到底是還真正踏足江湖的姑娘家,見識比那些足不出戶的閨閣姑娘稍高,但和久随霧绡的立荷相比便相形見绌,一時有些無地自厝。
善詞見她羞愧窘迫,即時牽住她的手,微鼓着腮,瞪着立荷,似是對她欺負她的這位“芳姐姐”頗有微詞。
立荷看着好笑,柔聲道:“兩位姑娘稍安勿躁,不到萬不得已,切不能心存死念。那位玲珑在江湖中可謂名聲赫赫,更有霧绡師姐主事,她們二人定有計較。”
見她稍有失望,立菏略微思量後,道:“不過,姑娘的主意也未必不能行,我可以把這個想法說上去,好讓師姐那邊參詳參詳。”
說完,立刻命令望台的人發出旗語,将岑芳的意思傳達過去。沒多時,雀室傳來回訊,回訊非常的言簡意赅:勿做多餘之事。
立荷抿唇一笑,對二人說道:“這樣不留情面,想來是那位舒姑娘的意思。我看,師姐她們現在是穩坐如山,想來已經胸有成竹,我們啊,就不要輕舉妄動,以免橫生枝節。”
岑芳和善詞既羞且愧,遂退到一旁,沒再胡思亂想,自此安下心來,随時等候命令。
雁妃晚已經換掉那身東瀛死士的裝束。忍者的裝束雖然輕便靈活,但身為齊人的她還有些難以适應。
她已經換了身明豔的衣裳,束發佩簪,手執長劍,飒爽凜然,明媚無雙。既是江湖兒女,更是傾城佳人。
舒綠喬這時剛叫人回複完寶船那邊立荷的問詢,轉開眼眸,見玲珑婀娜妙曼的款款行來,那風骨如玉,明月搖影的身姿倏忽映入她的眼,教她蓦然失了魂,沒了魄,久久怔怔,立在當場。
直至身側之人輕咳一聲,鳴鳳這才倏地回過神來。恍惚循聲看去,卻撞進霧绡姬那雙帶着審視和擔憂,還有些許似有還無的促狹的眸裡。
舒綠喬心底突的一驚,暗叫不好。難道真的被她看出點破綻來?當時既感尴尬又覺失儀,一時進退無措,不知所以。
霧绡迎過去,向雁妃晚簡述前情,舒綠喬心慌意亂,此時竟不敢近前。要怪就怪她的傾城顔色,以緻美色誤她,若是真教霧绡姬瞧出點什麼蹊跷,自己又該如何是好?
她雖素來行事不拘一格,對玲珑的心意也是坦蕩,但也知道衆口铄金,積毀銷骨的道理,就是并蒂蓮花,比翼鴛鴦也難抵流言蜚語,何況她們心意未明,至今還前途未蔔?
霧绡姬絕非濫言多舌之人,但難說不會被旁人看出來。鳴鳳暗暗計較,看來今後在人前須得多加克制,不能再這樣堂而皇之,肆無忌憚。
也不知是她這種不同尋常的坐立難安讓玲珑莞爾,還是霧绡說了什麼,雁妃晚向她這處看過來,忽而眉眼含笑,唇角微彎,似是帶着點意味深長的促狹,款款走過來。
舒綠喬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别過臉去,腳下悄悄退開兩步,雁妃晚難得見她紅霞如醉的嬌豔模樣,反是欺身近前,看着她瑟瑟縮縮的再往後挪兩步,正要說話,這時望台雀室傳來訊息。
說後方兩艘艨沖速度極快,現在距離她們已在二更之内!
玲珑和鳴鳳與鏡花三人走到船尾。莫說雀室能看到,就是她們在這裡,也能看見層層霧幛之中,有兩艘航速極快,迅速逼近的戰船帆影。
艨沖船體狹長,使用雙排多槳為動力,航速極快,專門使作沖擊樓船之用。
舒綠喬憂心道:“剛剛立荷來問,問怎麼突圍,被我打發啦。現在前有龍門峽關隘橫阻,後有潛龍幫的艨沖追擊,前截後患,我們該如何是好?”
霧绡也憂慮道:“就算我們勉強沖破龍門關隘,以艨沖的速度追上我們的船不過是早晚的事。要是在鹿河和他們交戰,寶船不能當戰船用,紅袖号也僅能勉強自保,唯有東瀛的這艘先登船堅炮利,精擅水戰,但我們現在還不能操作自如,以潛龍幫的水戰能力,形勢對我們極為不利。”
舒綠喬道:“先前你高深莫測,穩如山嶽也罷,我和霧绡姐姐都信你。但現在形勢危急,也該讓我知道晚兒你到底有什麼主意吧?”
脫口而出的話,還帶着三分嗔怨,說是怪她平日裡總是将她當成笨蛋也罷,是因她的無所不能而自怨自艾也好,這次實在不能讓她這麼輕易的敷衍過去。
玲珑望着愈近的船影,玉靥如雪,全無驚惶失措之态,蘊氣含靈的眸眼陰雨晦冥,“呵,果然是這樣,他們總算來了……”
舒綠喬疑惑:“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還盼着他們來?”
玲珑轉身望向龍門峽,随後對霧绡道:“姐姐,還請你立刻鳴号傳訊。”
鏡花道:“什麼号令?”
玲珑唇角微揚,檀口輕啟,道:“命令所有船,全速航行,沖出龍門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