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绡姬這時和雁妃晚交換眼神,眸中之意心領神會。玲珑眸光沉着,顯然是和霧绡姬早有約定。
鏡花婉拒丹青仙,感激道:“多謝丹前輩高義,小女子不敢生受。反叛師門已是不義,同門相殘又何其忍心?恕霧绡不能從命。”
言中之意,無情道雖然現在脫離巫山,她們到底是許白師的徒弟,怎麼能忘恩負義,投靠正道,向昔日的恩師刀刃相向?
這難道不是恩将仇報嗎?
丹青仙雖然感到遺憾,但也能理解她現在的心情,感念她的情義,也颔首道:“好。既然如此,人各有志,不能強求。不過江湖險惡,如今你既已背離巫山,正邪兩道恐怕再無你容身之所。我雖不能左右東南,但我至少可以傳令江津的武林同道,以賢居為首,今後江津定不與你們為難。”
霧绡感激道:“謝過先生仁厚。”
丹青仙擺擺手,“你現在言謝未免為時尚早,鄙人非東南武林之主,各位正道同仁願不願意網開一面,丹某還不敢妄言。不過,若遇不識時務者,姑娘也盡管教訓就是。鏡花也絕非是浪得虛名的。他日若有遇險情,即往千機峽去信,賢居願助姑娘一臂之力。”
霧绡喜出望外,她現在雖還不知玲珑為她安排的是什麼去處,但問道賢居是東南正道領袖的大宗,勢力遍布江湖,能得丹青仙此諾,尤勝萬金。
她恭敬行禮,由衷道:“霧绡姬謝過前輩大恩,無情道沒齒難忘。”
丹青仙微笑着将她扶起,轉而複往前行。這次卻對雁妃晚道:“丹某機緣巧合,原在定關做客,恰逢金虞師侄前來搬兵,恰逢其會,按玲珑的妙策奪取龍門峽這裡的險關要隘,在此扼守,靜候佳音。丹某愚鈍少智,不知這前因後果,現在雁姑娘就在這裡,可願為愚一解其惑啊?”
雁妃晚回道:“說來不過私智小慧,不足挂齒,豈敢在院長面前班門弄斧,贻笑大方?”
還沒等丹青仙說她過謙,舒綠喬就迫不及待道:“别說丹院長他大惑不解,就是我也雲裡霧裡,稀裡糊塗的。晚兒你到底使的什麼仙術妙法,竟然能讓丹院長先奪龍門峽?我還以為等潛龍幫追過來,咱們定要經曆一場惡戰,還以為要九死一生呢。”
霧绡疑道:“沒錯,這着看似尋常,實則兇險。先生若是早到一天,則極有可能事發敗露,若是遲來一日,你我定然要葬身關隘。玲珑姑娘既要全身而退于龍潭,又要運籌帷幄于峽關,巧計連環,半點也不能差錯,這時機料事若非神助,那就是你有未蔔先知的本事啦。”
說到這裡,霧绡眼眸微黯,江湖傳說鏡花聰敏機變,現在和玲珑這麼一比較,心知自己是遠遠不及她。
鳴鳳百思不得其解,道:“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晚兒你是怎樣聯絡到賢居和官軍的?你我朝夕相見,形影不離,我甚至都沒見你出島過,你要如何将訊息傳遞出去啊?總不能真有千裡傳音之術吧?”
“說來不過爾爾,其實不足為外人道哉。”
丹青仙望向她,見她從容自若,感其心境暗暗賞識。忽然一念起,眼中閃過驚奇之色,而後撫須笑道:“恐怕,玲珑姑娘早在到達九龍島之前,就已經知道,那艘西來寶船真正的目的地吧?”
舒綠喬驚呼,“這怎麼可能?”
鳴鳳難以置信,雁妃晚卻不好意思的輕輕颔首,道:“不錯,其實早在登上這艘船時,或者說,在我看見這艘西域寶船的時候,我就知道,它的目的地極有可能就是驚波壇。”
“什麼?”舒綠喬愕然道,“那時候你就知道?那你還……”
虧她當時還在寶船上“抽絲剝繭”“權衡利害”,現在看來豈不是班門弄斧,贻笑大方?
玲珑看着她,道:“我隻是認為極有可能而已。西域的那艘船北上,去處不過三地。其一,潛渡虎台,外出東海。但是這樣的風險極高,況且若要出海,當時就該走承江往東,從江南出海才是最好的路線。其二,北上陵河,去巫山。先不說許境主要這麼多不通武藝的舞女歌姬做什麼?如果真的經陵河到巫山,這樣路途異常遙遠,将人關在箱匣裡實在不是長久之計。要是我的話,就會将船和人分開,使用陸路轉水路的辦法,掩人耳目最為穩妥。”
“那麼,将東瀛和巫山的可能性都排除之後,僅剩的潛龍幫無論怎麼看,都是最有可能的目的地。”
舒綠喬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也就是說,晚兒你早在到達龍門峽之前就已經留下訊息給金師兄他們,讓他們立刻着手部署?”
雁妃晚輕揺螓首,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在沒有确定船的行程之前,孤注一擲是非常危險的。如果這艘船沒到龍門峽,那所有的設計豈非前功盡棄?實際上,我确實留有訊息,但那是我們出發之前的。而第二個訊息,我是在龍門峽放的……”
“第二個訊息?”舒綠喬驚奇,忽然想到什麼,叫道:“難道是那個時候?船到龍門峽,忽然有人落水,我記得是善詞姑娘她……”
雁妃晚颔首:“沒錯,是她放的,也是在那個時候……”
“我還以為她是報仇無望,自尋短見……”
舒綠喬啧啧稱奇,“那這第二個訊息是什麼?”
雁妃晚道:“我讓金師兄在三日後潛到九龍島,和我會合。”
舒綠喬瞪圓眼睛,吃驚道:“這是怎麼做到的?驚波壇守備森嚴,孤懸湖中,要陰潛進島,談何容易?”
雁妃晚這時望向丹青仙,說道:“賢居就可以。潛龍幫縱是銅牆鐵壁又如何?要論喬裝改扮,渾水摸魚的功夫,世間無有出賢居右者,院長您說是嗎?”
丹青仙略微思索,撫須而笑,“哈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賢侄謬贊,賢居愧不敢當。不過是些遍布三教九流,無孔不入的江湖人而已。”
霧绡姬颔首,想通這節,她不由輕舒口氣道:“以賢居神出鬼沒之能,能在九龍島來去無蹤,如入無人之境也就不足為奇了。”
舒綠喬啧啧道:“原來是這樣,居然是這樣的。金兄潛進島中将你的錦囊妙計帶回來,這才有龍門峽的偷天換日之計。可他是怎麼潛進去的呢?”
雁妃晚道:“這很簡單啊,九龍島又不是孤島。每日都有船隻往來的,以金師兄精擅僞聲易容的本事來說,喬裝改扮簡直是信手拈來。”
丹青仙道:“是以你早将謀定的計劃部署完善,對時機的把握和事件的走向預測的分毫不錯。最後不但将三條船的人全部安全帶出九龍島,還将潛龍幫那班元兇魁首陷進彀中……”
丹青仙越想越是驚奇奇,難奈心中疑惑,向三人細細詢問詳情。雁妃晚言語平淡,舒綠喬說起來卻是興緻高漲。将三人在九龍島上發生的的樁樁件件娓娓道來。
說到她們夜刺天臨軍時的一波三折,說到霧绡姬在祭龍壇大戰馮靜媛時的險象環生,說到她們怎麼将計就計的把東瀛的今元生擒活捉,最後故意留出破綻将韓玄賺進死地。
當真是高潮疊起,繪聲繪色,比起茶館的說書先生也不遑多讓。
丹青仙還道龍門峽的設計已是詭絕莫測,沒想到在島中居然也是風起雲湧,危險重重。心中翻湧激蕩,久久不能言語。
丹青仙縱橫江湖二十載,任憑爾虞我詐,詭計毒謀也能處之泰然,但像玲珑這樣既能操縱全局,還能觀微洞毫的,誠然令他驚為天人。
半晌,丹青仙幽幽感歎道:“你不費吹灰之力,能扶危救難于水火之中,還能全身而退。甚至生擒東瀛少主,賺來盟書,力斬韓玄左膀右臂,挫敗三方會盟的陰謀,可以說是功在社稷,幸加天下,鄙人佩服之至。以姑娘的智慧,猶若九旋之淵,謀無遺谞,算無遺策。依鄙人之見,就算是我那位号稱‘卻邪’的師妹,都還要遜你一籌。”
雁妃晚受寵若驚,連忙執禮謙道:“院長言重,小女微末之計,不敢當此殊榮!雕蟲小技,怎麼能和‘琴陣雙絕’‘九霄聖音’相提并論?”
丹青仙擡手止住,欣慰贊許道:“你年紀輕輕,已有如此的智謀和見識,假以時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劍宗幸甚,智有玲珑,武出天衣,實在是武林之幸,正道之幸啊。想我正道終于後繼有人,吾心甚慰矣!哈哈哈哈……”
長笑聲回蕩在石像方圓十裡之内,快慰舒懷後,丹青仙不禁暗暗琢磨起來:想我問道賢居廣納門徒,遍布當世。上至廟堂,下到江湖,弟子之多還在劍宗之上。單說我這書門和劍門的傳人也不少,怎麼就沒個能和玲珑及天衣比肩者?想到這裡,不免有些悻悻,引為憾事。
放緩腳步,院長問玲珑:“龍門峽已為我所據,潛龍幫大敗而逃。但韓玄此人性烈剛強,必然不會善罷甘休,鹿河已成劍拔弩張之勢,官軍賊寇勢同水火,一觸即發,未知姑娘可有妙策?”
雁妃晚略微思忖,謹慎回道:“此乃軍機國策,自有運籌帷幄之士,治軍安邦之才謀之,晚輩才疏學淺,不敢妄言。”
丹青仙擡手道:“師侄方才說過,遠則憂其君。如今丹某問策,師侄莫要推辭,盡管直言。”
舒綠喬和霧绡姬齊齊注目,靜聽其言,雁妃晚輕輕歎息,問道:“不知院長這次帶來多少人馬?戰船幾艘?糧草準備幾日?”
丹青仙聞言颔首,笑容似有賞識之意,回道:“倉促出擊,聯軍不過千餘,其中半數是定關的城防水師,精通火器鐵炮者不在少數,另半數是我從觀雲府召集來的賢居弟子,倉促備戰,多數不善水戰,難成大勢。樓船和艨艟不過三艘,糧草準備更是無從談起。”
雁妃晚沒表現出絲毫驚訝,淡然回道:“所以,你們的意思不是很明顯嗎?此戰一擊即退,不能久留。潛龍幫的勢力遍布鹿河兩岸,聚集的幫衆有近萬之數,龍門峽雖是驚波壇的咽喉,但這裡三面環水,易攻難守,等驚波壇聯合潛龍幫各部内外合圍,龍門峽必成死地。”
霧绡和鳴鳳皆驚,丹青仙唇角含笑,贊賞道:“玲珑的意思,虎台當傾軍而出,一舉覆滅潛龍幫及謀逆之衆才是上策?”
雁妃晚道:“虎台不會出兵的,我有三個理由。一來盟書和倭寇賊首還未獻給朝廷,剿匪平叛師出無名;二來,我們人微言輕,不能盡信,倘若傾軍而出,則虎台守備空虛,恐予東瀛趁虛而入之機。這第三嘛……”
說到這裡,雁妃晚默然。丹青仙駐足,舒綠喬問道:“第三是什麼?”
雁妃晚沉默半晌,意味深長道:“非戰之由。”
院長側目,比起前面兩點,她能看到第三點更讓丹青仙感到吃驚。“你的分析或許是正确的,虎台确實錯過誅滅亂黨賊軍的時機。但是……”
丹青仙轉過身來,定定的看着玲珑,意有所指又辭微旨遠,“人有時候需要做些明知道是錯誤的事情,盡管,那不符合人們的期待,明白嗎?”
鳴鳳和鏡花聽的雲山霧罩,不明所以,隻能拿眼看着她們。雁妃晚也沒争辯,執禮正色謝道:“前輩所言極是,晚輩受教。”
等他們順着龍背一路走下去,已經能清楚看到龍門峽的慘狀。兩艘艨艟橫屍關隘,此時已帆損桅折,船體濃煙滾滾,不時聽到傳來哀嚎殘喘之聲。
兩岸站滿官兵,軍容肅穆。這些官軍身披甲胄,手掌軍旗,刀鋒雪亮,刃閃鋒芒,此時正在有序的打掃戰場。
官軍和賢居二人一組,來來往往,從殘破的戰船中找到并押解那些被俘的潛龍幫幫衆,将輕傷者五花大綁,重傷者夾起雙臂就勢拖出,就像對待豬犬般。
潛龍幫橫行江津久矣,素來兇強跋扈,枉法肆行,鹿河兩岸無不望風而靡,如今這些人淪為階下囚,前途未蔔,生死難料,人人臉上再無趾高氣昂之相,俱是面如死灰,衰敗恐懼已極。
反觀賢居和官軍卻是神采飛揚,威凜莊嚴之色。賢居和潛龍幫在江津争雄,素來呈正邪相抗之勢,而今大破賊勢當然吐氣揚眉。官軍們這次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這樣大的功勞,那也是各得其所,何樂而不為?
走到龍像尾部,卻見一人早已昂然站在石像之下。遠見那人身影虎背熊腰,披甲挎劍,端是威風凜凜,未見其貌,已感其殺伐之威。
丹青仙一見此人,腳底疾快幾步,當即躍下龍像,與此人拱手見禮,“讓樊将軍久等,丹某惶恐。”
那人連忙還禮,恭敬笑着道:“院長如此多禮,真是折煞老樊啦。”
兩人禮罷,這才直起身來,相顧一笑,執手向三人走來。大齊甚重禮儀之道,他們能執手而行,可見關系匪淺。
但見那名将軍模樣的人,頭戴獸首兜鍪,一張方臉,兩道卧蠶,雙眼精銳暗藏鋒芒,短須如刀,唇如丹朱,身披山文鐵甲,雙肩飾豹,腰環虎頭,斜挎一口寶劍,腳蹬一對雲頭烏皮靴,後展一襲綠底杏黃鬥篷,端的是威凜嚴正,氣度非凡!
三人躍下龍像,丹青仙就執着那名将領的手走過來,笑着說道:“諸位賢侄,容某給你們引見,這位就是徐帥麾下的心腹愛将,鎮守定關,衛國安邦的樊榮,樊将軍。”
三人玉色微異,雖然知道問道賢居勢力遍布天下,三教九流皆有門徒,可謂是手眼通天,卻不想還能結識到這般人物,實是令人莫測高深。
得知此人是戍城衛關的一員大将,更是肅然起敬,三人齊齊躬身行禮,敬道:“見過樊将軍。”
樊榮銳眼不動聲色的打量三人,驚豔之色一掠而過。他畢竟是久戰沙場,鎮守一關的統兵大将,三人雖則絕色,樊榮也隻暗暗稱奇,倒也不至于為美色神魂颠倒,忘乎所以。
“諸位姑娘請起,莫要多禮,莫要多禮。”
樊榮連将三人虛扶起身,口中言道:“這三位,想來就是此次大破潛龍逆賊,生擒東瀛魁首的巾帼英豪吧?果然是人中龍鳳,不同凡響啊。”
雁妃晚神色淡然道:“微末之計,實不敢居功,樊将軍鎮守定關,護佑一方,才是中流砥柱,居功至偉。”
樊榮聞言,心中對她榮辱不驚,謙遜的品性頗為贊賞,嘴裡卻歎道:“潛龍幫的逆賊結黨聚衆,攪擾地方,東南百姓深受其苦。更有東瀛倭寇侵邊犯境,燒殺劫掠,邊境之民多遭其難,此内憂外患,可謂是東南之禍源,危國之刀劍。徐帥與我曾數次遠征外海,雖大勝倭寇,到底難永絕其患。潛龍幫雖橫行江津,為我所慮,奈何其勢盤根錯節,又無反狀,虎台雖雄,終究不欲陷腹背受敵之境,故放之任之。不想終是養虎為患,韓玄這賊竟敢與勾結倭寇,意圖謀反。若非三位洞察先機,智慧超絕,這些賊人内外夾擊,裡應外合,東南情事不堪設想啊!”
他滿臉正氣,望向三人,道:“三位功在社稷,福澤東南,樊榮失察有愧,請受某這一拜!”
忽然躬身要拜,雁妃晚三人玉容失色。玲珑連忙阻道:“樊将軍真是折煞我等,尊駕身居高位,怎能向我等江湖女兒行此大禮?”
樊榮被她攔住,也沒執着,直起身來,寬和豪邁的笑:“若論朝廷的規矩,我是将,而你是民,但我既是朝臣,其實也是江湖中人。現在以朝廷規制來論,未免有些不合時宜。”
三人疑惑,望向丹青仙,院長看樊榮,說道:“沒錯。以朝廷的規制而論,丹某要敬稱樊兄弟将軍,可要是按咱們江湖的規矩,他老樊還要稱我師兄呢。”
“師兄?”
舒綠喬驚訝道:“将軍是問道賢居的弟子?”
樊榮短須微翹,道:“家師名諱,姓莊号擒龍,是陣門的掌藝。賢居分支七大門,琴棋書畫劍卦陣。樊某早年得幸,曾随恩師學藝,奈何陣法精深奧妙,樊某資質蠢鈍,學藝未到二三,聽聞東南匪患猖獗,遂毅然從軍。因對水軍戰陣的一點淺薄之見,得徐帥青眼相看,委以重任。”
原來如此,樊榮并不僅僅是問道賢居能上達朝廷的門路,更是賢居的弟子,雁妃晚肅然起敬:“将軍大義,晚輩欽佩,不愧英雄之名。”
樊榮說道:“我不過是機緣巧合受到徐帥重用,要說本事,倒還沒你和我那位師妹高。你聽說過我師妹嗎?她天資敏悟,盡得師尊陣法真傳,更兼琴門談師伯的玄法妙音,論才學勝我十倍,‘琴陣雙絕’之名,姑娘聽說過否?我看你的本事将來也不會輸她……”
雁妃晚道:“前輩謬贊,實不敢當,晚輩愚鈍,還不及姚前輩之萬一……”
話音未落,丹青仙和樊榮還沒說話,就聽嘹亮聲響傳來,那聲喚道,“師妹——師妹——”
舒綠喬聽到這聲音,心中驟然煩躁,秀眉蹙起,暗道:我怎麼忘了,這個家夥也在?
雁妃晚悄然凝眉,原本豔若桃李的臉和燦若星彩的眸盡皆暗色。那道人影縱身而起,踏空翻轉,矯捷的落在衆人面前。
一見雁妃晚,允天遊兩眼透亮,登時大喜過望,就連丹青仙這等宗師,樊榮這般的地位,在他眼裡都渾如無物,徑直向雁妃晚走來。
“三師妹,你果然在這裡?”
金劍遊龍見到心上人,喜心翻倒,難免大失儀态,竟要直接過來捉雁妃晚的手!
舒綠喬見他言行無狀,心裡愠怒生火,橫眉冷目徑直插過去,将玲珑護在身後。雁妃晚不動聲色的退後兩步,躲在舒綠喬後面。
允天遊恍然驚醒,悻悻收回手,退回來,挺直身闆,道:“晚兒師妹,鹿角渡一别,别來無恙?你知道嗎?當時我知道你孤身……”
“咳咳……”
舒綠喬抱臂睨他,表示對他言辭的不滿,說什麼孤身?當她是死的嗎?她可是和晚兒有出生入死,同生共死的情誼!
“咳哼……”允天遊重新整理說辭。
“當我聽說你和舒姑娘在潛龍幫這龍潭虎穴,師兄我真是日日擔驚受怕,那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呵……”
舒綠喬白眼輕觑他,冷哼嗤道:“還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呢,允公子說出來也不嫌肉麻?當心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呐……”
“舒綠喬,你處處與我作對?到底是為什麼?”
允天遊忍無可忍,怒目瞪視,雁妃晚斂眉道:“師兄,兩位前輩面前不得無禮,莫要失了劍宗的禮數。”
允天遊這才回過神來,暗道不妙,僵硬着回身向兩位前輩問好,一揖到底,沒敢擡眼去看丹青仙和樊榮看他的眼神。
“丹前輩,樊将軍,晚輩一時激動倉促無禮,還望兩位前輩海涵。”
丹青仙和樊榮性情豁達,道是無妨。
紀飄萍這時才姗姗來遲。
男人儒風雅量,先向丹樊二人問好,随後才問起玲珑,“三師侄别來無恙?”
“有勞小師叔和二師兄挂礙,晚兒安然無虞。”
允天遊怕紀飄萍搶到話,占去先機,當即殷勤說道:“這次全仗晚兒師妹神機妙算,運籌帷幄,咱們才能兵不血刃,大獲全勝!剛剛師兄權當先鋒,和賢居還有官軍的弟兄們同去圍殲殘敵,這一戰,可是有大收獲,大功勞的!”
說及這裡,不免有些洋洋得意起來。
舒綠喬暗道:這輪炮火轟炸下來,潛龍幫的那些小喽啰哪裡還有一戰之力?把撿便宜說的這樣冠冕堂皇,允天遊這小子真不要臉!
雁妃晚順着他的話,問道:“都是大家的功勞,不知道師兄你有什麼收獲?”
允天遊怕紀飄萍搶功勞,也沒賣關子,搖頭晃腦道:“嘿嘿,這可是萬萬想不到的天大的功勞!那個号稱雙龍鬼的常進當場被鐵炮打中,立時殒命,屍體現在都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啦!”
三女皆驚,沒想到一代邪道巨兇居然在鐵炮之下死于非命。雁妃晚謹慎道:“既然已面目全非,又如何認得那是常進?”
允天遊道:“雖然看不清臉,但那半截屍體上,右手的那隻奪命金鈎卻是不能騙人的。那炮火鋪天蓋地,這厮就是有天大的神通總也不能找人替他去死吧?”
三人聽到這話,總算安心,允天遊挑眉笑道:“可不止轟殺赑屃一人,清掃殘敵的時候,我們還從岸邊的石礁,撈起一個人來。”
“是誰?”
允天遊驕傲道:“是狻猊壇壇主,三頭獅薛格,他被炮火打暈,撈起他的時候,三面盾牌都不知其蹤,人也昏迷不醒。想來當時要不是他用盾牌抵擋,恐怕已經跟他兄弟一個下場。現在被我們用鐵鍊綁了個嚴嚴實實,随時聽候發落。”
三女輕緩口氣,當真收獲頗豐。
常進和薛格是潛龍幫九大分壇的壇主,都是登峰造極的高手。倘若正面交鋒,她們也沒有必勝的把握,現在一身死一活捉,實是令人振奮。
允天遊遺憾道:“讓斷江龍辛節和翻天蛟費戰,這兩個狗賊跑咯,真是可惜!不然将他們也一網打盡,這一戰才算是幹淨漂亮,功德圓滿。”
雁妃晚不以為然道:“潛龍幫稱雄東南久矣,根深蒂固,哪是朝夕能滅的?如今一戰之中,能讓潛龍幫九大壇主一死一傷,已足以讓師兄你揚名立萬,俠名遠播,這樣豈不美哉?”
允天遊聽到這般美言,登時志得意滿,愈加熱血沸騰,躍躍欲試起來。
“也許那兩個老賊還沒跑遠,我再領衆官軍和賢居的兄弟們再去看看,或者能抓住漏網之魚!”
說着,轉身要走。
樊榮連忙将他喊住:“允少俠留步!”
允天遊疑道:“樊将軍還有話說?”
樊榮道:“難得少俠如此急公好義,堪稱楷模。但來日方長,虎台和諸位還有潛龍幫的那班賊寇早晚會有一戰。不過現在龍門峽已是險地,你我應暫避鋒芒,退守定關為善。”
允天遊有些難以置信,他驚道:“你,你是說?放着這一鼓作氣,直搗黃龍的良機不要,要我們立刻逃之夭夭?”
樊榮嘴角微僵,笑容好玄沒垮。
雁妃晚道:“建功立業不在一時,今敵衆我寡,以千餘衆硬撼近萬賊寇絕非明智之舉,我們可以先退守定關,再從長計議。”
金劍遊龍年輕氣盛,萬丈豪情,卻還是被玲珑的三言兩語勸回,立時就言聽計從。雖然還心有不甘,也隻能從善如流。
允正賢素來不喜其子親近雁妃晚,也有這樣的考量。允天遊的資質品性,在衆多弟子當中算出類拔萃的,但和雁妃晚這種聰明到極緻,極擅玩弄人心的女人相比,道行還差的太遠。
玲珑城府極深,心性詭變,若是真娶她這種女人進門,倘使她真心輔佐夫君當然會有頗多助益,但要是雁妃晚心存異心,以允天遊的心計武功和對她的癡迷程度,必然會淪為她掌中玩物。
立荷與雛紅這時來找霧绡。雖然說賢居已經承諾和她們無情道握手言和,互相倚助。但賢居到底是正道門派,虎台又是官府朝廷的勢力,其心難測。倘若他們臨時反戈,鏡花勢單力薄,則情勢危矣。
不怪她們疑神疑鬼,逍遙津修無情道的多是受人迫害,孤苦無依的弱女孤女,對所有事情都是杯弓蛇影,有些風聲鶴唳。
等到确定師姐安然無恙,二人心中稍寬,過來向霧绡請示接下來的安排。這時,一道素影在她們身後晃過。
雁妃晚星彩般的眸倏忽閃動,唇角微揚,柳眉輕挑,擺出好整以暇的姿态。
舒綠喬循着她視線望去,卻見善詞表情呆呆的站在她們面前三四丈外,睜着明媚如水的滴圓眼睛,一副懵然不知的怯生生模樣,着實有些好笑。
在她的身後是露出半隻的,捉着她衣袖的纖白玉手和掩藏不住的素色衣裳。
善詞嬌小玲珑,岑芳高挑明麗,小姑娘纖細的身量哪裡擋得住她的倩影?
鳴鳳雲裡霧裡,就見丹青仙臉色肅正,眼眸微沉,緩緩轉過身來,盯着那襲素衣,正色沉聲的道:“師恩過于天地,重于父母。丹某雖然不才,也不緻讓你如此避如蛇蠍吧?”
隐約看見岑芳身體微顫,卻還是沒敢從善詞身後出來,丹青仙提高聲道:“畏罪不面成何體統?還不給我滾出來!”
素衣女人嬌軀陡震,這才低眉順眼的從善詞身後站出來。膽敢孤身潛進驚波壇,素來表現得悍不畏死的岑芳此刻在丹青仙面前,卻是唯唯諾諾,瑟瑟縮縮。
她腳步緩緩挪到丹青仙面前,忽然就在他面前跪倒。衆人驚疑,善詞更是呆若木雞,正不知所措時,就聽岑芳向他叩首道:“徒兒給師父請安,願師父福壽安康。”
這話一出,衆人皆驚,其中以鳴鳳為甚。對岑芳的身份她從來是百思不得其解,苦思冥想也猜不透她的來曆。萬萬沒想到眼前的素衣女郎居然會是書劍雙絕丹青仙的徒弟!
丹青仙拂袖背過身,“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你的眼裡還有為師嗎?擅作主張,自行其是!這次若非有玲珑相助,你能活着走出龍門峽?”
岑芳不敢擡頭,再叩首請罪:“弟子認錯知罪,望師尊責罰。”
丹青仙環顧衆人,也知小懲大誡,此時此地還不合時宜,遂一揮大袖,說道:“此刻形勢危急,暫饒你的罪責不罰,等随我同出險地,為師絕不姑息!”
書劍雙絕拂袖而去,岑芳唯唯認錯稱謝,起身時,悄然望向善詞,示意她跟着過來。
善詞先出身良家,後來周旋在秦樓楚館,雖然卑微,卻也知道察言觀色。雖然沒敢直視岑芳的那位師尊,但觀其氣度,聽其言辭,就知道那是位呼風喚雨的大人物。
就連朝廷的将軍都将他奉為上賓,有這麼多江湖豪傑都聽他号令,丁堰那種在她眼中都是不可戰勝的大人物,在這位先生這裡,恐怕宛如蝼蟻,不值一提吧?
芳姐姐的師父,絕對是一位她無法想象的大人物……
一念至此,心生悲惶。
她原以為岑芳是和她一樣,都是寒微落魄的可憐人。她們會相依為命,互相扶持的。但現在才知道,她居然有這樣高山仰止的靠山,似乎在這瞬間,她的芳姐姐就變得高不可攀起來。
正在她躊躇不前,猶豫不決的時候,岑芳忽然牽過她的手,帶着她走向丹青仙。
她還神遊物外,恍然若失時,就被岑芳帶到丹青仙面前。等她反應過來後,忍住想要逃跑的腳步,戰戰兢兢,鼓起勇氣跟丹青仙問好。
“先,先生您好。我,我叫善詞,是,是芳,是芳姑娘的朋友……”
結結巴巴,瑟瑟縮縮的,這副柔弱的模樣讓人以為她就要被吓得暈倒過去。
丹青仙的視線在她們牽着的手停留瞬息,也沒在意,對着小姑娘颔首,道聲好。怕吓到小姑娘,他索性轉過身,沉默着踏上樓船。
“诶?”
舒綠喬靠近雁妃晚,用肘杵她的手臂。肌膚相貼的觸感讓玲珑柳眉微斂,開始不動聲色的稍微遠離這位女孟浪。
“你早就知道她是丹院長的徒弟對不對?”
舒綠喬不滿的湊過去,道:“還害我思來想去,差點認定她就是潛龍幫的奸細!”
玲珑假裝沒看到她的眼神,“你别冤枉我啊,我隻知道她是問道賢居的人,卻不知道她原來是‘書劍雙絕’的徒弟。”
舒綠喬驚訝的問:“你怎麼知道她是賢居的人?她告訴你的?”
雁妃晚看着她,答道:“當時她出手刺殺丁堰,使的身法腳步和金師兄似是而非,該是她修為尚淺的緣故。那時,我忽然想起來,金虞師兄那時向我們說起遙東城有許多姑娘失蹤時說過,他們賢也有位新收的師妹在遙東城裡無故失蹤,杳無音訊。這兩相印證,我就有七分的把握。”
“不是吧?”舒綠喬驚駭,“這你也記得?”
清理戰場,收拾甲仗,押送俘虜。官軍的行動迅捷有素,臨走之時還将龍門峽内埋伏的銅铳鐵炮,能搬運的統統網羅搜刮帶走,不能帶走的那些,要麼直接砸壞,要麼推進湖裡。
這戰大獲全勝,生擒東瀛倭寇的少将軍與潛龍幫的逆黨魁首,官軍們英姿勃發,問道賢居的人氣勢如虹,開始揚帆返航。
鏡花決定先帶着無情道的人和那些歌姬舞女跟着問道賢居去定關府。她和劍宗還有賢居的人現在都在樊榮的那艘旗艦。返航的時候,丹青仙才将岑芳的前緣往事娓娓道來。
前楚末年時,楚至順皇帝荒淫無道,殘暴昏庸,世間綱常淪喪,禮樂崩壞,有七名賢士避禍隐居在江津的千機峽,号稱七賢。
他們以草廬為舍,号:問道賢居。
這七人都是世間的大賢之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文可安邦,武能定國。因淡泊名利,以七門絕藝在山中遣懷。
後齊伐楚,天下既定,七人無心朝堂,但也創立問道書院,以琴,棋,書,畫,劍,卦,陣分設七門。
那時書門有位門人,天賦異禀,雖然無心武藝,但是尤善書文,一手鐵劃銀鈎,端如群鴻戲海,舞鶴遊天。
這人出自江津岑氏,後憑才學入仕,雖未至三公九卿,也可以稱是江津的書香門第,名門望族。
三年前,當朝國舅田柴因私豢兵勇,囤積糧草,暗蓄軍馬被禦史院參劾謀反。此案一出,舉國震動。
岑家家主因曾作為田府嘉賓,又差點促成和田家旁支的聯姻,被人告發,因此牽連獲罪。
男丁盡數斬絕,女眷流放南疆。
當時的岑芳就在流放之列。南疆邊城是不毛之地,官差押送女犯時,誤進瘴氣沼澤中,以緻流放的女囚盡數暴斃而亡。唯恐上官降罪,當時押送的官差都謊報是女犯在逃跑之時誤進瘴林導緻的身亡。
流放岑家女眷的事在上下遮掩後,最終還是不了了之。岑芳就是當時流放的犯女中唯一的幸存者。
後來她為躲過官府緝拿,一路喬裝改扮千難萬苦的逃回江津,想辦法收集到家人的骨灰,偷偷葬到岑家祖墳。
在落魄潦倒之時,受過善詞一飯之恩。
後來她在地面無聊塗鴉時,被丹青仙認出她的書門筆法。究其前因,憐其孝義,念她岑家的祖先也曾和賢居有所淵源的情分。書劍雙絕還是破例收她為徒。
當然,岑芳偷他的銀票去為善詞贖身,甚至魯莽的去幫她複仇,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