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劍心緊攏秀眉,心中發顫。
天衣開始理解這位“閻王書”真正的可怕之處,也已經不想從這位江湖人人避而遠之的神相嘴裡聽見任何與蔔筮相命相關的言語。
話鋒如利劍,其銳利程度卻比利劍更甚。天衣不假思索的拒絕道:“佑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自天佑之,吉無不利。與其笃信神鬼莫測之能,天命星象之佑,不若行事磊落方正,問心無愧,世事如棋,變幻莫測,豈因天命以概之。”
“言之有理,”黑衣老者閻王書拊掌颔首而笑,似是認同她所言。天衣神色微寬,誰知又聽到他說道:“然老夫一生桀骜獨行,從來不遂人所願。”
老者望着她,目光穿心透骨,但聽他緩緩道:“紫微入命,龍魂鳳儀。既為女身,當為鳳尊,冠絕後宮……”
此言無異一道驚雷劈落,驚的風劍心當時是二魂出竅,六魄離體。她眼瞳驟然收縮,嬌軀塌軟,無意識後退兩步。
面白如紙,滿目荒唐。
她當然知道“鳳尊”和“後宮”是什麼意思?
因此,她感到恐懼和憤怒。
顯然,她并不像她說的那樣,完全不相信命運。
心髒急速跳動,猶如狂風驟雨,意識渾渾噩噩,如墜極寒深淵。在他人聽來能欣喜若狂的預言在她的耳邊,傳進她的心底,無異是索命的詛咒。
這讓她毛骨悚然,深惡痛絕!
對于未知的,無法觸及的恐懼沉澱着,就化作強烈的憎恨和無法控制的憤怒。
“你這是一派胡言,無稽之談!”
“絕無可能!”
天衣清澈的眸瞳驟然生寒,清晖般眼睛透出奪命的鋒芒,射出殺人的銳劍,猶如将劍尖抵在老者的咽喉,要将他挫骨揚灰般。
浩瀚磅礴的真氣頃刻透體而出,日麗風和的當時此處,驟起疾風。風聲呼嘯,雷鳴滾滾,整座亭台都在顫動,湖面更是激起層層漣漪。
蕩漾的細浪起起伏伏,漸有波瀾暗湧之勢。
強悍霸道的威壓驟起,使遠在湖岸等待着的洛清依和蕭千花都為之驚駭。
風劍心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地,對黑衣老人使用境界?
那裡,到底在發生着什麼?
縱使最後一絲理智讓天衣及時收斂先天境界的威壓,這一鱗半爪的力量也足以讓現在武功折損,兩腳難行的厄難求險些跪倒在她面前。
但見他雙手緊緊抓附着亭邊欄杆,強撐着殘軀沒跪倒在地。就算身體已經被壓制的呈現出佝偻狼狽的姿态,閻王書仍然不肯低下頭顱。
他緊咬牙關,擡起臉盯着風劍心,并無挫敗恐懼之色。鬓角冷汗潺潺,口中呼哧作響,那雙蒼老睿智的眼睛卻如火炬般熾熱。
閻王書心中已經暗暗驚歎,天衣不過才十七歲的年紀,武功之高,竟已不弱當年的暗尊。假以時日,她必能冠絕當世,縱橫宇内。
天衣驚覺失控,登時散去威壓,茫然的眼神落在如釋重負,險些跌倒的閻王書身上,當時無言。
老者從暴戾的真氣洪流中解脫出來,體弱殘身仍是僵直繃緊着,不住發顫,他氣喘籲籲,心有餘悸,緊攥着欄杆,掌心已是冷汗濕濡。
他望着眼前強大到超乎想象的少女,牽動嘴角,居然還笑道:“老夫并非是要引導你去做什麼,隻是将我在星相中所見之事告知于你,這信與不信,天意如此。命運會将你們帶到該到的位置。”
風劍心見他執着若此,這般桀骜不屈的人是絕計不肯向她低眉俯首的。二人話不投機,她收斂怒容,平複心情,執劍拜别,“既然如此,多謝前輩賜教,就此告辭。”
再無多言,凜然走出亭台,向湖岸走去。遠見久侯的二人俱是憂心忡忡的模樣,蕭千花被她面沉寒霜的神情所懾,顯出畏怯的神色,手攥缰繩退縮半步,一時不敢迎近前來。
天衣風雅清絕,縱然大敵當前,也鮮有疾言厲色,橫眉怒目之時。驚覺失态,風劍心收斂起冷厲顔色,柔聲與她道:“去向你裘伯伯告别吧。”
雖然早有預感,如今她已拜在劍宗,就該當謹遵師命,縱然難舍裘老伯伯,但他們再見之日也是别離之時。
蕭千花神情微怔,望向亭中老伯的背影,不免心生怅然。視線再回到師父這邊,終是松開駿馬的缰繩,向湖心亭跑去。
見小龍王跑過去,洛清依滿眼憂慮,她問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你為什麼會突然動怒?”
風劍心當然不會将閻王書說的龍魂鳳儀,冠絕後宮的鬼話對她如實道出。不說這蔔卦相人之術玄乎其玄,莫測高深,就是他這些預言說出來都太過匪夷所思,荒唐可笑。
就是說了又有什麼好的?不過平白增加師姐的憂懼,給她徒增煩惱而已。
她收斂憂色,勉強展顔道:“無妨,老前輩他,就是在傳授我些江湖經驗和為人處世的道理,僅此而已。”
洛清依愁容未改,不以為然。她和風劍心情深日笃,心有靈犀,怎麼可能看不出她風輕雲淡的神情裡隐藏的一抹愁容?
她垂眸低眉,無奈歎息,“就算是我,也不能知道嗎?”
笑容苦澀,風劍心看的心中疼痛,不忍傷她的心,終是将閻王神相的預言虛虛實實,半真半假的與她說道:“正如溫盟主所言,這位裘老前輩,确系當年投身邪道,替暗尊效命的閻王書。”
洛清依心中早有預感,故而不甚驚詫,隻是颔首,然後再聽她道:“老前輩精通蔔筮相卦之術,夜觀天象得到因果。他說天下大亂将至,四海風雲再起,我們到時恐怕難以置身事外,最好未雨綢缪,好自為之。”
妄言天下将亂,這句話可謂是大逆不道,洛清依這驚駭也着實非同小可,一時心内劇震,怔然無言。
相比初出江湖的風劍心,洛清依雖然身在閨閣,卻常有風傳,說當今施政失當,黎庶民生極其艱難。當今天子昏碌無為,官吏橫征暴斂,四方強虜蠢動,天下宵小橫行。大齊傳承二百餘年的王朝已顯山河日下,風雨欲來之勢。
故而她雖然心有震撼,卻無荒謬和難以置信之感。
東方氏的皇朝已漸至日薄西山之時,若真如閻王書所言,到時亂世将至,蒼生前途未蔔,百姓生死難料,也難怪風劍心會愁眉不展,滿目憂思。
洛清依性情溫婉,雖然隐隐察覺到風劍心或許并沒有說出全部實情,但出于對她的信任,也便就此饒過,沒再深究。
她的視線從小師妹這裡移開,遠目蕭千花的身影。
此時,小龍王正在和閻王書告别。
風聲徐徐,水光潋滟,明媚猶如驕陽的少女和暮氣沉沉的老者依依惜别。閻王書最不習慣這種兒女情長,背過身,負手而立。
小龍王對着他的背影跪地叩首,最後望着他垂垂老矣的身姿,狠心告别。
等她走過來時,風劍心和洛清依見她眼角泛紅,知道她心中郁郁,還沒等她們安慰兩句,小龍王已經抓過缰繩,頭也不回的就走。
她深深呼吸着,言語之間,竟還有三分灑脫豪邁。“你們江湖中人不是常說,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嗎?我相信,隻要我和裘伯還活着,就總會有再見的時候。”
東南形勝,風流秀麗,天下聞名久矣。然江南之秀與川北之麗又有所不同,各具千秋。
江南映蘇的三月草長莺飛,煙雨春水缱绻纏綿,猶如欲語含羞,多情卻青澀的歌女;川北之秀,在于群巒疊嶂,峰險林深的鐘靈毓秀,如似清俊凜然,神秘而迷人的舞姬。
在臨末城别後,三人二騎應雁妃晚此前的約定一路延着官道往虎台而去。不過在那之前,風劍心打算先去一趟東陽府。
小龍王剛和裘老伯作别,情緒不高,當然也沒有發現她們已經漸漸偏離原定的方向。
風劍心見她神情郁郁,刻意放緩速度,遠離官道,将馬趕到一處僻靜深幽之地。
此間草盛林深,青木白水相恰合宜,一道山澗溪泉從怪石之間流彙如瀑,湍流如舞,歡悅清靈。
溪流湍過七曲八彎的山澗,彙成幽潭,一池碧水清澈純淨,池畔蓮葉如蔭,荷花開綻。溫潤的風卷起氤氲清涼的水汽,撲向少女們嬌美的臉龐,不經意沾濕半片衣裳,為這炎炎七月,也為她們帶來絲絲惬意的涼。
風劍心轉而問起蕭千花的傷勢,小龍王直說無礙,天衣又牽起她的左手,纖纖玉指搭在她的手腕處。
江湖中人未必都精通醫理,然而習武之人對于氣血脈搏卻能略知一二。在診視打量過後,見她如今的脈象平緩有力,氣血盈潤,與先前氣若遊絲,身虛體弱之象已然判若兩人。
謝令如當日所贈的珍稀靈藥确是難得的天材地寶,不過将養數日,外傷雖尚未痊愈如初,身體筋骨卻已恢複到七八成。
既然如此,也是時候盡師父的職責,開始傳道授業,讓小龍王随她修煉武功。
天衣說的平靜尋常,小龍王驟聽此言,登時喜不自勝,一掃陰霾,不禁躍躍欲試起來。
一入江湖,誰無個俠客夢,誰無個英雄志?
少女從前每每從話本傳奇中聽聞那些江湖俠客飛檐走壁,登萍渡水的本事便極為豔羨,聽說他們神出鬼沒,行俠仗義的轶事更是心馳神往。
從踏進江湖這片漩渦起,江湖人對武道的癡迷和執着便是深入骨髓,無法自拔的。
一招一式就能引得英雄豪傑趨之若鹜,一卷失落江湖的秘笈便可掀起腥風血雨。江湖豪客對武學的癡狂成就了如今的武道鼎盛,也造就了風起雲湧的江湖。
當時,小龍王身負《屍魔經》的消息傳揚出去,就能讓東南正邪兩道的群豪傾巢而出,掘地三尺,也想要得到這本邪道秘寶。江湖中人對武學的癡狂,可見一斑。
武道想要達到巅峰之境,不僅需要絕佳的資質,最重要的是具備得天獨厚的機緣。天材地寶不論,名師和秘笈就是至關重要的機緣!
往日小龍王對所謂武功的印象大多來自話本中的高來高去,來去無蹤。親眼所見過的,也不過是小蘆花村那群強盜們手起刀落,砍瓜切菜般的刀法。生平能被稱之為對手的,僅僅是遙東老黃陵廟的那些個潑皮賴漢。
直到英雄台一戰,天魔手謝令如一式衍化千手的神奇,白骨旗五鬼拘魂陣的邪異,為她有限的眼界開辟出一方天地。
而當她親眼看見,風劍心是如何殘暴的碾壓玉森羅時,她心中的震撼猶如驚濤駭浪,久久不能平息。
這些雄踞一方的英雄豪傑,名門宗匠,他們已經遠遠超乎小龍王對于武林中人的印象。
他們強悍無比,他們無所不能!切金斷玉不過等閑之事,信手之間輕易奪命傷人。這些人所能之力,玄之又玄!
如天魔手謝令如,玉森羅祝元放這般已是威震稱雄的武學宗師,正邪領袖。他們的威名傳揚九州,他們的名号廣布四海,凡人高山仰止,聞名生畏。
然而天衣風劍心的武功,更在他們之上。
她是位居天下武林,武功最為頂尖的幾個人之一,能得到這樣一位天縱之才的青睐,能被她收入門中,不知是多少江湖人夢寐以求的夢想。
蕭千花望着天衣宛若神女之姿,不禁熱血翻湧,心中升騰出豪情萬丈,暗暗道:總有一天,我也要成為像師父那樣厲害的人,就算達不到師父那樣的程度,也要讓小龍王,讓蕭千花這個名字響徹江湖!
風劍心既然要開始給蕭千花傳授武藝,雖然她本身無意避諱,但洛清依善解人意,不需要言語,大小姐已經微笑着給她們讓出位置來。洛清依輕身躍起,落到流瀑下碧潭邊的石頭處。
天衣所學的武功,基本源出滄海。
她和洛清依雖然情投意合,真心愛慕,但事關滄海,大師姐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風劍心向洛清依投去歉意的眼神,随即看向蕭千花,視線向湍流山澗上望去,道:“咬牙閉嘴,切莫傷着舌頭。”
話音剛落,還沒等小龍王回過神來,她單手從背後提起少女的腰帶,足尖蹬點,徑直升起三丈之高,當即越過湍流瀑布,落在巨石之上。
蕭千花下意識的咬牙閉口,但覺身體憑空升起,一陣失重感霎時令她頭暈目眩,身體仿佛置身雲端,魂魄如同遊蕩宇外。
直到雙腳落地,她猶驚魂未定,等到她睜開眼看向先前落足的地方,從這裡看來居然這般渺遠。險些兩腿發軟,癱坐在地。幸虧有風劍心托住她的手臂,這才沒讓她跌倒。
小龍王此時猶在雲裡夢裡。她雖然知道江湖中人飛檐走壁不過等閑,卻也從未聽過有人能不藉外物,淩空踏風三丈之高者。
蕭千花雖然知道她的師父神通廣大,更是能使縮地成寸,一步十丈,近乎鬼神的能力。然而親身體會,才知此法玄妙,遠在她想象之外!
心魂稍定,豪情再起。
風劍心這時盤膝坐在石上,小龍王立刻平複心情,在她面前也盤膝坐地。她眼神發亮的望着師父,滿是崇敬欽慕之色。
風劍心清風朗月般的眼眸看向她。她擁有絕色的容顔,澄澈清透的眼睛,看着蕭千花竟然讓她感到羞怯和自慚,一時低眉垂首,莫敢直視。
天衣緩緩正色說道:“蕭兒既然已經拜我為師,有些事情需說與你知,此情事關重大,你務必要放在心裡。”
小龍王肅然道:“是,徒兒謹聽師尊教誨。”
天衣道:“我雖然師從劍宗學藝,但所學武功,卻大部非劍宗傳授。師父的武功源出東海外隐世大宗。此派不在正邪之内,遠離中原地界,因其離經叛道,素為中原武林所忌。故而,你若是真要學本門的武功,他日叫人知道你的來曆,恐你有殺身之禍,性命之虞。”
小龍王嬌小的身軀微微打顫,沒想到師父的武功竟還有這樣的隐秘。
天衣見她沒回應,道:“你不欲遭緻無妄之災,為師也可傳授你劍宗的武學,雖然我在劍宗武學的造詣尚淺,但是劍宗劍法博大精深,你按部就班的勤修苦練,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為劍術名家。”
小龍王一聽這話,就知道修煉劍宗的武功進境不會快,但她還是問:“要多久?”
“短則十年八年,長則二十年起。”
“那麼我要是跟着師父練本門的武功呢。”
風劍心回道:“三年五載之内,必有小成。”
蕭千花不假思索,當時擡起眸望着她,凜然堅毅道:“那我跟着師父練本門的武功。”
“那你不怕會被正道非議,邪道追殺?”
“蕭兒不怕,”小龍王道:“我雖然讀書不多,卻也知道是非善惡不能簡單的以正邪而論。”說到這裡,她眸色哀沉,“我那兩位姐姐救死扶傷,積德行善,最後卻被那些忘恩負義的壞人用什麼天理倫常害死,最後落得屍骨難全的結局。可見這是非善惡有時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花钰和芊娘又何錯之有?不過是惡人在恃強淩弱!”
小龍王眼角微紅,雙眸卻真誠純摯。
“豈以正邪分善惡,不用敵我論是非。蕭兒,蕭兒但求堅守本心,問心無愧就好。”
風劍心不禁欣慰颔首,“難得是你小小年紀,便有這般覺悟,孺子可教也。”
蕭千花心道:師父也不過十七歲就有這樣的成就,她這做徒兒的實在相差甚遠,望塵莫及。
這話不可言說,若說出來就恐有目無尊長之嫌。
風劍心道:“既然如此,為師修煉的三部玄功,每部功法皆可以說是精奧玄妙,變幻無窮,皆有驚天地,泣鬼神之能。以我的資質,修到目前尚不及十之二三。若你修煉小有所成,就能成為武林中的翹楚,足以縱橫當世,難逢抗手。你看你想修哪部的武功?”
蕭千花心中更是驚駭。風劍心的本事她是親眼見到過的。玉森羅是一方枭雄,橫行川北,在天衣手下卻無還手之力。
傳聞她已至絕頂之境,天下能與其相抗者屈指可數,這樣的她,确實當得起驚天地,泣鬼神之語。然而,已經踏入絕頂強者之列的她居然說自己修煉到的不過才十之二三?
倘若功法修煉圓滿,那又該是何等的驚世駭俗,睥睨當世?
一念及此,蕭千花登時豪情勝火,恭敬拜道:“請師父指教。”
“其一,名為《千劫經》,是鍛筋煉體之法。能修成金剛不破之身,百毒不侵之體,生具陰陽二氣,剛柔相濟,攻守兼備,拳腿掌指四式奧妙無窮,攻能摧山裂海,守即固若金湯。”
“刀槍不入,百毒不侵”這八字說來輕巧容易,卻是多少武林豪傑畢生追求的境界?
想起當日英雄台,天衣僅憑遠遠淩駕在玉森羅之上的力量和速度就将人人聞風喪膽的魔頭暴虐到體無完膚的地步。那般神勇的身姿至今想來還是讓她熱血沸騰。
沒等她給出回應,風劍心就笑道:“但是可惜,你若想修煉這門功法,恐怕還有不足之處。”
蕭千花一聽這話,熱血頓時涼透半截,眸色黯淡,“哪裡不足?”
風劍心見她失望沮喪,雖然不忍打擊她,總歸是如實相告,“這門功法需以藥物和沐浴為輔,用各類天材地寶溫養經脈,鍛造骨肉,以此修入武道,自然能事半功倍。”
藥浴和天材地寶的配方是滄海獨有的,風劍心短時間内也沒辦法湊齊這些材料。
“再者……初用藥修之時,宜在六七歲之齡,那時骨骼尚未定型,是鍛筋煉骨的最佳時期……”
話到此處,不言而喻,蕭千花既感到羞慚又覺得失望,垂頭喪氣,“原來師父是嫌我年紀大。”
一念及此,心中滿腔熱血已然澆滅七八。她雖還未踏足江湖,卻也知道,練武這種事和讀書相類,宜盡早啟蒙,勤修苦練。
十四歲若是放在平時也不算大,但若要練武就算是半路出家,實在有些不盡人意,縱然她日夜不辍,比起幼年習武之人,終是落後一大截。
風劍心見她沮喪,知她心結所在,想起她也算是半路出家練的滄海武學,不免感同身受,出言寬慰道:“誠然,比起幼學之人,你的起點不高,甚至還有些晚。但我為你看過根骨,算是中上之資,不過就算根骨極佳,磋磨到你這般年紀,終算是虛度光陰啦。”
蕭千花眼眶微紅,擡眸嬌嗔,“師父……”
這時聽風劍心道:“然而資質并非僅限在根骨,你的悟性極高,裘老前輩不過信手指點,你就能心領神會,一點就透,這實是難得的璞玉之質。”
天衣這話當然有安慰鼓勵的成分,其實說的也沒錯,閻王書不良于行,當然無法傳授小龍王拳腳和身法。僅僅出言指點過她兩句,全憑小龍王自己領悟,就能勝過那些尋常的“練家子”許多,這份資質,确然非比尋常。
“再說,起點何止是資質?我就是你的起點。師父雖然初為人師,修煉的功法卻是這世上最精妙淵深的玄門秘要。年齡大些又怎麼啦?為師十歲拜在劍宗,資質愚鈍,三年不過将将入門。十三歲時重修功法,至今也不過四年,你的資質比起當年的我更高,他日成就未必在我之下。”
蕭千花聞言,果然倍受鼓舞,即時就轉愁為喜,望向師父的眼睛皆是輝光,“真的嗎?”
風劍心含笑颔首,“當然。”
當年風劍心拜在劍宗時,資質确實平平,她右手有疾,人人都道她是殘廢,此生練武也是無望。論起練武的資質,那時的她确然不如現在的蕭千花。
然而,此後流落到雲湖秘境,她機緣巧合融會水玉歸藏,還經《太陰煉形術》易筋洗髓。造化重身的她天賦異禀,同修三部秘典更是曠古爍今,得天獨厚。
這些機緣都是常人望塵莫及,夢寐以求的!
見蕭千花重燃練武的希望,她目的達到,也就不着痕迹的略過此節,道:“這第二門秘法玄功,名為《天物刃》。功如其名,世間存在萬物皆可化為己刃。《天物刃》着重煉氣禦勁之道,内力真氣所至,草木竹石,信手拈來皆能化作劍氣刀芒,銳不可擋。練到小成,就能飛花奪命,摘葉傷人,若是修成高深境界,已不需倚仗外物,僅憑一道真氣,十丈之外,無堅不摧!即使站立如松,真氣纏繞其身,護體禦敵皆能自如。”
蕭千花聽得啧啧稱奇,雖然未親眼得見,她卻也知道飛花摘葉已經是練武之人夢寐以求的境界。修成此境者,無一不是威震當時的大英雄大宗師。至于不藉外物,真氣如刃的境界更是聞所未聞,令她心生神往。
她剛想說學這門,忽然想到後面也許還有更适合她的功法,遂還是耐着性問道:“那第三種呢?第三種武功是什麼?”
風劍心知她心思,也沒瞞她:“這第三種武功,名叫《陰陽律》,此為淬魂煉魄之法,藉由音律踏入武道。絲竹管弦,琴瑟箫笛皆用為器,音波聲浪盡能傷人。迷魂攝魄,驅魂役魄,使見虛幻萬象,音波能化作狂刀銳劍,無影無形,無迹可循,奏響靡靡之音,使人魂飛魄散;陰律死,陽律生,能亡魂滅魄,也能鎮魂安神。”
蕭千花想起她曾以一人一箫擊潰令群雄束手無策的白骨旗邪門秘法,五鬼拘魂陣,不禁問道:“當日英雄台一戰,師父使的,就是《陰陽律》?”
風劍心微微颔首,蕭千花忽而搖着腦袋,苦惱道:“這門武功好是好,但倘若對手将耳朵捂住,聽不到聲音,這十成的威力恐怕也不剩二三哩。”
風劍心不以為然。
“傻姑娘,這門武功要是這麼簡單就被破掉,那也稱不得是這世間無雙,獨步天下的武功。依我看來,白骨旗所謂的五鬼拘魂陣不過是東拼西湊的殘篇破陣,雖然能惑人五感,卻正因為威力不足,才需要五人同時列陣。《陰陽律》的威能則遠遠在這殘陣之上,不僅能施展迷魂幻術使人迷亂恍惚,還能傷及人的三魂七魄,真正做到殺人無形。音波所至之處,不止魂魄,就連金玉土石皆會化為腐朽。”
蕭千花一聽這門功法如此玄奇,不禁躍躍欲試,卻聽風劍心略帶遺憾道:“若說它有什麼缺陷,就是《陰陽律》雖然威力極其霸道強悍,但難分敵我。凡音波所及,摧枯拉朽,皆為塵土。以一敵百時可以說所向披靡,但若在混戰之時則極難操縱。”
畢竟,聲音這種攻擊手段是不分善惡,難認敵我的。
蕭千花眸色稍暗,還道可惜。就聽天衣繼續道:“因而,《陰陽律》中還暗藏着一門絕頂劍法,名為‘九天十地追魂劍’。此劍一旦施展出來,疾如掠光,勢若奔雷,有裂山分海之威,九天十地之内,如撒出天羅地網,使敵人無處遁形!”
蕭千花一聽這劍法的威能,号稱“九天十地,無處遁形”,不禁心生神往。
她憧憬的望向師父,問道:“您說的這《陰陽律》,就是師父在英雄台時克制五鬼拘魂陣時的箫聲吧?”
天衣颔首稱是,蕭千花忙道:“好!那我要學,我就學這《陰陽律》和‘九天十地’追魂劍法!”
天衣沒想到她如此堅定,毫不遲疑,反而奇怪的問道:“你怎麼這麼容易就決定要學這門功夫,不再考慮考慮?”
眸光略黯,蕭千花回道:“芊娘出身富貴之家,精通琴棋書畫四藝,可惜藥廬清貧,花钰姐姐曾想為她覓一張良琴而不可得,隻以松木代之。她則以箫聲為其合鳴……”
說到此處,小龍王面露羞赫,稍顯猶豫,她如實說道:“我覺得姐姐們琴蕭合奏之聲頗為動聽,就央着姐姐教我撫琴吹箫,奈何我資質有限,就學了個囫囵,大約認識五音六律,如此而已。”
原來是這樣。
她想要以音律入武道,是為緬懷亡姐。
風劍心感其情深,心有觸動,遠望天青雲浮之色,緩緩站起身來。小龍王沒敢起身和師父并肩,立刻改坐為跪,面向師尊。
天衣思忖過後,終是颔首道:“好,既然如此,就傳你《陰陽律》。”
按理說,魔君季涯深曾從滄海登陸中原,十七年前與劍聖之戰,名震當世。為防暴露她們的武功來曆,風劍心本不該冒險傳授小龍王滄海緊那羅部的不世絕學。
她之所以敢以魔君的《陰陽律》相授,因季涯深曾經對她說起過,當年魔君因九天十地追魂劍尚未純熟,而風影劍聖又是當世第一的劍術大家,風息絕影是世所罕見的神兵利器,魔君不敢以短擊長,就憑驚風泣雨琴和劍聖相抗。
《陰陽律》音波所及之處,活人死物皆不能幸免,滄海和劍宗雖然淵源極深,然而劍聖和魔君誰都沒有擊殺對方的把握,久戰不勝,終是戰平收場,讓魔君活着走出七星頂。
時隔一十七年,時光荏苒,物事變遷,世人鮮有人知魔君《陰陽律》之能,更遑論魔君從未施展過的絕頂劍術。
七星頂一役,風劍心曾以“誅天絕地斬魂劍”,擊退邪道七宗,英雄台上更以逆斬魂劍重創玉森羅。然而至此,皆無人能識,是以天衣認為,縱然劍聖能認出《陰陽律》驚風泣雨琴之音,但若使出《陰陽律》中的九天十地劍法,卻是安然無虞的。
再者說,蕭千花若是修煉《陰陽律》,雖然拜在她的門,但學的卻是滄海的藝,到時她會不會将她帶回劍宗還未可知,更别說和劍聖見面。
小龍王目光灼灼,滿懷期待的恭聽教誨,天衣含笑,伸手探入袖中取出一支洞箫來。
那管箫箫長少說三尺,藏在袖中卻渾然看不出破綻,這手“袖裡乾坤”着實讓小龍王瞠目結舌。若非謹遵長序尊卑,她真想拉過師父的衣袖一窺究竟,卻不知這輕薄的長袖是如何藏住這三尺玉箫的?
風劍心道:“這袖裡乾坤的巧妙就像種障眼法,往後為師會教給你的。”
将手中長箫遞出去,她道:“此箫名為‘聆歌破月’,其質非金非玉,凡鐵銳器皆不能斷,吹有妙音,舞之如劍,你既然決意修煉《陰陽律》,這支箫就當是我傳功之禮。”
此箫清瑩剔透,蘊彩流光,凡鐵銳器皆不能斷,一眼就知此物絕非凡品。
小龍王受寵若驚,不敢接下,惶恐道:“師父,徒兒無功不受祿,這支箫一看就知不是普通的凡物,蕭兒不敢收受。”
她恭恭敬敬婉拒回去,說道:“待到前方市集,我再去買就是,此物彌足珍貴,萬萬使不得啊。”
風劍心如和風暖陽的笑顔微黯,故作正色道:“這支箫是師父的一位摯親長輩贈予,确實價值非凡,更遑論她待師父恩深義重。但這支玉箫留在我這裡,也不過聊以遣懷而已。你既然想要傳承緊那羅部的武功,這玉箫傳授給你才算是物盡其用。相信姑姑也定然會認同我的決定,你若是再三推辭,豈非枉費我和姑姑的美意?”
小龍王一聽這是姑奶奶傳給她的寶貝,登時肅然起敬,不敢再辭。當即雙膝跪地,兩手高高舉過頭頂,恭恭敬敬的接過玉箫,“蕭兒定然不負師父和姑奶奶所望,以除魔衛道,弘揚我派武學為己任!”
世間武學,唯内外兼濟,形神雙修,方為至高的玄妙。缺一者,都難稱絕學精要。
滄海的不世玄功,其要理首重心法,《陰陽律》詭秘玄奇,當世無雙,究其精要奧義,實則是以音律暗合天地大道,藉由陰陽衍生神奇。
世間玄功萬法伊始,最初都在行經聚氣。氣若不生,則萬法皆為虛妄,故而引氣行經實為修煉的根本。
人體之内暗藏精氣,生在奇經八脈,伏于五髒六腑,靜思冥想,行經走穴,周而複始,使其聚集在丹田之中,再日夜不辍,往複淬煉,方成内元真氣。
若無練氣之法,三年難有所成,若僥幸能窺玄妙,則一朝頓悟,進境一日千裡。
小龍王早先有閻王書傳授呼吸吐納之法,雖未開始修習内功,但對人體的經脈穴道已然谙熟于心。
她年紀稍大,根骨算是中上之資,然她的悟性極佳,又受天衣指點,一竅百通,在風劍心傳過她運功心訣後,就已經開始盤膝坐地,運氣行宮。
但見她右手虛握成拳,如同攥日;左手拇指與中指相合,宛若拈花。謹記清心靜氣,六識化虛若無,随着風劍心念動口訣,嘗試行經聚氣。
曰:“一元生兩儀,兩儀生三才,三才生四象,四象生五行,五行生六合,六合生七曜,七曜生八卦,八卦生九宮,九宮化十方。”
一元為太極,兩儀為陰陽,陰陽的玄音妙法又分五音、六律、十二聲。五音暗合五行,六律指向六合,十二聲對應三才九宮與十二地支。故而《陰陽律》行經聚氣之法暗合陰陽之道,天地要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