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查,江南涉案官員竟多至五六百人,受此案牽連,誅殺流放者數不勝數,映蘇官員因此多有空缺,即從東南各府調遷補錄。
正因此故,顔著和張堯希遞補升任司功參軍和工船監造。這兩個官位雖無統兵之權,卻是軍中的要職。
從那時起,徐敬簾就對他們多有留意。及至後來前滄州統兵廖世成之侄廖朗因功升任到緻果校尉。更巧合的是,這三人同鄉同地,這更讓徐敬簾不得不對這三人另眼相看。
尤其是,當他知道是誰在幕後支持這一支勢力時,甚至會感覺到夜不能寐的忌憚。
雁妃晚聽到這裡,星眸微斂,她嘗試着輕聲詢問道:“那麼,幕後之人是誰?”
徐敬簾側過臉龐,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相貌冷硬方正,唇邊黑須微翹,顯出些許意味深長的笑容,“玲珑剔透,無所不知,這幕後之人,相信你也心中有數的吧?”
相識雖然短短數日,但徐敬簾對雁妃晚的才能卻極為認可,心知她非但有洞察人心的那份睿智,還有審時度勢的通達。
七竅玲珑,名不虛傳。
言盡于此,恰到好處的沉默就是這段話最好的結束。
以雁妃晚的清明智慧,若是點明真相反而過猶不及。
玲珑确實準确的領悟到他話中的真相。其實隻需要稍加推演,幕後之人的身份當然就會昭然若揭。
京城能稱權傾朝野的,定是位極人臣者。朝堂中,還能讓孝成皇帝回心轉意,收回成命的必是天子的心腹。
能通過吏部的權力調派官員到虎台述職監視徐敬簾的,恐怕就是他在朝中的政敵,符合這三點的人,非當朝宰輔陸承不可!
當世對宰輔陸承的評價褒貶不一,有人稱其為治國之能臣,是大齊真正扛起江山的人。也有人痛罵他是奸佞,說他欺君擅權,結黨營私。
陸相的品性才能評價各異,真假難辨。然而将相不和的事實卻為當世所共知。
本來陸明堂輔佐朝政,徐敬簾抵禦東南,二者安内禦外,同心戮力,匡扶大齊社稷江山。然而,事與願違,他們因政見不合二者交惡,已有經年。
徐敬簾俯望虎台,雙瞳鋒利,作痛心疾首而義正言辭狀,“顔著,張堯希,廖朗這三賊裡通外國,陰謀造反,若是為一己之利還罷,若是他們背後另有他人指使……恐怕這後果不堪設想啊。”
玲珑見微知著,洞察人心何等敏銳?聽他所言,恐怕是想要因利乘便,以此為由,上疏禀奏天子,以通敵叛國的罪名将陸承置之死地!
縱然不能讓這奸相抄家滅族,也要問他妄用奸佞,任人不察之罪!至少要讓他元氣大傷,心驚膽駭。
徐敬簾知她聰慧機變,故而試探她這件事的可行性。但對他的旁敲側擊,雁妃晚這時不置可否,沒有正面回答,“徐帥慧眼如炬,明察秋毫,這些反賊逆黨遇到徐帥您的威儀定然束手就擒。”
徐敬簾對她這種輕描淡寫,置身事外的态度不以為然,心中略有不滿。他俯瞰虎台下的風生潮起,遠望天際蒼穹的雲卷雲舒,長籲短歎,隐隐有憂國憂民之情,“當今天下大勢,朝廷暗弱,神州動蕩,四海皆兵。你雖為女身,然而七竅玲珑,機變如神。心懷驚世之才,韬略之策,可謂是巾帼不讓須眉。現今徐某正是用人之際,姑娘何不從此投軍入伍,報效國家呢?”
雁妃晚微微蹙眉,不發一言,意思當然是敬而遠之。徐敬簾見她無動于衷,摯誠的勸道:“唉,恕某妄言,玲珑神機妙算,足智多謀,是徐某生平僅見。你勇武卓絕,智慧通神,若在某帳中屈就小小的贊軍校尉确是大材小用,但若是假以時日,你能建功立業,到時官拜上将,青史流芳也未可知啊。”
贊軍校尉司職元帥的輔官,雖無統兵轄地之權,卻是能參贊軍務的要職。甚至能左右軍機戰事,地位非常超然。
至于什麼官拜上将軍之言,也并非全是徐敬簾信口開河。追根溯源,也算是有例可循的。
本朝開國至今,對文臣的選撥堪稱苛刻,非功名之身和鴻辭之士不取。對武将的選錄卻要寬容的多。凡能征善戰,立有赫赫戰功者不限男女之軀,皆能拔擢為将。
大齊推崇武德,不以男女為限。雖從未以女子為帥統領三軍,軍中卻也不乏女将。譬如當朝統率北境玄軍,打出赫赫威名的女性将領——号稱“夜羅刹”的秦照顔,更是蹈鋒飲血,勇冠三軍!
甚至能讓北地蠻夷談之色變,聞風喪膽。
雁妃晚秀眉微蹙,面露難色。似是确實在猶豫思量過,最終還婉拒道:“徐帥謬贊,愧不敢當。擡愛之言更是令我受寵若驚,折煞民女。小女不過微末之智,不足挂齒,若論輔帥佐将,邱先生要遠勝在下百倍……”
“你……”
“位卑未敢忘憂國,凡家國有難,民有其責。不過在下出身江湖,任性妄為,難入朝堂這等律法莊嚴之地。徐帥高居廟堂輔政安邦,在下就在江湖剪除宵小,你我各司其職,使雞司夜,令狸執鼠,皆用其能,則上乃無事。”
徐敬簾眉間斂緊,面色微沉,還是堅持勸道:“天生你有如此才能,為何甘心屈身江湖?”
雁妃晚露出些微苦色,恭敬回絕。
“徐帥見諒,民女志不在此。”
徐敬簾見她再三回絕,且态度堅定,心中已生出些許不悅,也沒有認同她的婉拒。他俯視腳底山河,順勢轉過話來,“既然某一時勸不動你,此事我們容後再議。徐某有言在先,若是姑娘你哪日回心轉意,虎台大營随時歡迎……”
沒等雁妃晚回應,原本漫不經心俯察戰況的徐敬簾,眼神掃過卻倏忽定住。冷硬的面龐登時凝重起來,他招來玲珑,手指密林,“姑娘你看。”
雁妃晚近前,站到徐敬簾身後,目視東營轅門外的戰況。
但見潛龍幫的反賊們兵分兩路,正在有序的沿着青陽道的方向撤退。
逢林莫入。
騎兵雖然擁有一騎絕塵的速度,雷霆萬鈞的沖勢,但此間林深敵衆,饒是精銳的輕騎也不敢冒進追擊。
徐敬簾當世名将,身曆百戰,豈能看不出潛龍幫舉動的異常?
雁妃晚能謀善斷,慧眼明心,心念電轉,當即就知曉其中的蹊跷,道:“潛龍幫衆賊撤退從容,遵命行令。一無逃兵,二無亂陣,這并非是潰敗之象。他們且戰且退,恐怕另有所圖。”
徐敬簾冷笑,接着她話道:“不過是烏合之衆,也敢在本帥面前行奸使詐,真是班門弄斧。依某之見,這若非拖刀之計,就是想引君入甕,某料想他們前方必有伏兵!”
言語間雖然蔑視,心中卻倏忽沉重。
若是徐敬簾親自領兵追擊就罷,以千餘名士兵,兩百精銳追擊五百賊寇,定能全殲賊首,大獲全勝。
奈何此次三軍進兵,九路征讨反賊亂匪,虎台勇武齊出,除去職責鎮守大營本部的三名百戰強将外,缺乏能單獨統兵的悍将。
此次統領虎狩營追擊的于恕是和楊延同階的懷化郎将,雖然武勇過人,可惜指揮作戰的經驗寥寥,應變不足。區區五百賊衆不足為慮,但若前方埋伏有重兵,一旦落入敵方陷阱,這二百虎狩營精銳倘若全軍覆滅,對虎台士氣的打擊不堪設想!
雁妃晚的思慮更深。
這次設計伏擊,是由雁妃晚随佐徐敬簾留守本陣,而允天遊和紀飄萍則請命,協助于恕于将軍率兵追擊,由金虞和舒綠喬負責後軍接應。
于恕這個人她不了解,但對允天遊她是再了若指掌不過的。這位師兄行事沖動無謀,好大喜功,考慮到他這種性格,雁妃晚才讓紀飄萍從旁監督。
然而紀飄萍為人溫和謙遜,對于他能否真正起到督促允天遊的作用,她還保有疑議。偏偏負責後軍策應的金虞機變有餘,經驗不足,且他的性情豪放不羁,做事缜密,但不拘小節,若由他和允天遊統兵追擊,落入彀中也不是什麼無法預見的結果。
此刻,就連雁妃晚也沒有意識到,她素來處變不驚,從容冷靜的明麗容顔,居然會表現出焦躁和憂慮的情緒。
她暗暗生着悶氣。
早知道這樣,就該将那位任性的大小姐留在身邊的。這些男人滿腔熱血的想要馳騁疆場,一試鋒芒也就罷了,她這個姑娘家的卻去做什麼?
雖然當時她也看見,更知道,那是允天遊暗中挑釁舒綠喬的結果。但是那時沒有強硬的阻止她行動的自己,似乎也有某些責任吧?
責任?
真奇怪,什麼時候她這樣的人,居然也會背負着某種責任?
戰場的厮殺不比江湖決鬥,它不會遵循任何規則。千軍萬馬之中,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若是她因此受傷那該如何是好?
雖然目前為止,發生的所有變化都在她的預見之内,但是戰場的交鋒瞬息萬變,身為人是不可能将所有意外盡數掌握在手中的……
雁妃晚或許這時才意識到,放任舒綠喬脫離她的視線去涉險是一個多麼愚蠢的決定。
那時的她正因為大小姐的沖動生着氣,所以她放任自流,決定先不理她。而雁妃晚這時還沒有察覺到的是,她漸漸的因為這個女人開始影響到她本來平和的心境。
會去擔憂她的安危,會害怕她受到傷害,會變得有些任性,甚至非常幼稚……
徐敬簾沒有錯過她那些微小的情緒變化,心中既感到驚訝又覺得莫名的安心。他原以為雁妃晚是無欲無求的,多智近妖的怪物。然而現在看來,她也并非是毫無弱點的。
人,隻要存在弱點,隻要抓住那個弱點,他就不怕玲珑最終不為他所用。
任是玲珑再如何千伶百俐,巧捷萬端,終歸是個情窦初開,相思慕艾的少女,到底離不開那個“情”字。
不過,那個人會是誰呢?
能讓這仙女般的妙人都傾心牽挂的男兒會是哪位少年英傑呢?
要是那問道賢居的孩子和那劍宗的少年之一就好。這兩個人心懷熱血,有報國之志,他日隻需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何愁他們不來投?
要是那位青寮的三公子就麻煩了些。此人深藏若虛,不露圭角,倒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物……
徐敬簾思緒飄遠,兀自胡思亂想,雁妃晚按捺不住,執禮請命道:“我願前往馳援,全殲賊寇,不負所望。”
徐敬簾回過神來,意味深長的審視着她,撫須颔首,道:“需要多少人馬?盡管開口就是。”
雁妃晚道:“一人足矣。”
徐敬簾微微訝異,而後含笑贊道:“智勇雙全,不愧玲珑之名。”說着,他從攀甲縧上解出一枚錯金銅符,授與玲珑,“此乃本帥令符,若持此令,如我親陣!你拿着它,去吧。”
這是徐敬簾的信物,并不是能大規模調動三軍的虎符。饒是如此,也能授予雁妃晚臨時調兵遣将的權力,這也足見徐敬簾非凡的氣度和對她的信重。
玲珑雙手接過令符,微微颔首,轉身毫不猶豫的走出鐵索兵道。
徐敬簾望着她的身影遠去,寬厚溫和的笑意慢慢沉靜,冷硬方正的面容肅穆端嚴起來。他沉默片刻,正色道:“如何?”
話音剛落,夜色中,索道盡處,山石之後走出一個人來。那個男人形容落魄,身着布衫,輕搖着白竹紙扇,清瘦如竹,款款而來。
此人正是徐敬簾麾下的第一謀士——雲開壑深,邱澄懷!
邱望走到徐敬簾身後,眉間微蹙,将那紙扇收起,沉吟緩緩道:“要評論一個人的智謀和品性,需要具備在這之上更為優秀的才能。然而玲珑盱衡大局,預事見人的能力都遠在邱某之上,區區之才不足以置喙。”
徐敬簾不語,顯然并不滿意他的答案,“澄懷不妨直言。”
邱望銳眼微轉,不吝啬贊歎之辭:“多智近妖,鬼神莫測。以吾觀來,其智之深,九旋之淵;其見之遠,一步十策。”
他微笑着,意有所指道:“徐公若得此人相輔,則不僅東南無虞,大業可期……”
“住口!”
一言未竟,徐敬簾驚忙轉身,擡手止住。虎目不動聲色的環視左右,饒是此刻四下無人,這位雄踞一方的統帥竟也被這話驚出一身冷汗!
雄闊的身軀微微顫抖,胸膛起伏,左手按住寶劍,威凜的虎目生生盯着邱望,萬夫莫敵的豪勇與身經百戰的殺氣令他生出駭人的威壓,使人不敢直視其中的鋒芒。
邱望一介書生,哪能受得住他的驚人威迫?
清瘦的身軀俯身垂首,背脊生寒,立時不敢妄動,也沒敢退後半步。半晌,直到邱望感覺手足發麻,這才聽見頭頂傳來一聲長歎,寬厚有力的手掌輕拍着他的肩膀,“既是天賜良才,豈有不受之禮?澄懷,此事着你去辦,無論你使什麼手段……”溫和的聲音,漸漸的低沉危險,“我要她,為我所用……”
黑沉幽夜,星月無光,一騎明豔的長衣仿佛暗夜流星浮光掠影。駿馬蹄飛驟點如雷,疾騁飛揚若風,奔馳在山道上。
明麗嬌豔的少女揚鞭策馬,兩側樹影倒掠如梭,其速風馳電掣。遙見前方星火晦暗,若隐若現,雁妃晚暗呼長氣,心中稍安。
忽聽前方蹄聲踏踏而來,愈來漸近,一抹騎影迎面沖撞過來。夜色中,騎士未到,一道清靈悅耳的少女嬌聲喚道:“晚兒!真的是你?”
駿馬奔到眼前,忽而牽缰勒馬,駿馬發出一聲高鳴嘶叫,停在雁妃晚面前。
馬上騎士清透豔麗的眼睛似乎在這樣的幽夜裡也如星火般蕩漾着明亮的光輝。
一聽這道聲音,玲珑已然知道來人是誰,她停住坐騎,暗暗舒出濁氣。就連她自己也不曾察覺到,在這瞬間她感到的安甯和平靜。
舒綠喬望着她,笑盈盈道:“聽後軍斥候來報,說有人單人匹馬從大營方向趕過來,我就在想會不會是你,果然……”
舒綠喬美麗多情的眼睛泛起絲絲漣漪,微微蕩漾,她明眸善睐,一颦一笑,盡是風情,“你這是在關心我嗎?擔心我的安危?”
面頰微熱,雁妃晚的耳尖不自覺泛着紅。幸而此時夜色幽深,縱然舒綠喬練就夜能視物的本事也無法察覺到她這明麗的容顔那絲不自然的霞紅,還有對視的眼睛裡不動聲色的飄搖恍惚。
“嗯,就算這樣吧……”
玲珑含糊其辭,模棱兩可應聲,舒綠喬登時歡喜起來,正要再問,就聽她道,“八師叔和二師兄他們現在哪裡?”
舒綠喬明豔如花的笑顔即時暗淡,觑她的眼神都滿是哀憐。她語帶嗔怨,“哼,我還道你是挂念着我的安危,原來是為你那師叔和師兄!虧我以為你心裡有我,滿心歡喜的來找你,我,你卻問什麼師叔師兄,哼!算我自作多情!”
說着,轉馬揚鞭就走。
雁妃晚心思聰慧,玲珑剔透,知道她是在吃味鬧情緒,當即策馬趕過去,道:“你這是做什麼?我也沒有不關心你,隻是見你毫發無損,這才先問要緊事。”
舒綠喬沒去看她,任性道:“呵,你就是看看,怎麼就知道我毫發無損?也不先問問我?說不定我現在正受着内傷呢。”
雁妃晚顯然不信,她正經道:“你中氣十足的,别說跟我我使氣,就是猛虎也能打死三兩隻,怎麼也不像受過内傷的樣子啊……”
舒綠喬被她氣得好苦。“我就是受啦!難道你還能比我更清楚不成?怎麼,要不要過來驗驗?”
雁妃晚秀眉微颦,怕她真的受傷,略有些擔憂道:“什麼時候?傷在哪裡?”
舒綠喬側臉看她,咬牙切齒,似笑非笑。
“就在方才,傷着心了!怎麼樣?好妹妹你要不要來摸摸姐姐的心?”
雁妃晚白皙的俏臉霎時绯紅,雙眸微濕,嗔怒道:“你,你胡說什麼?你這樣的算什麼姐姐?盡說些不知羞的話。”
“你說我不識羞?”
舒綠喬杏眸圓睜,當即不服,“我會這樣還不是……”
雁妃晚截阻道:“好啦,我的舒莊主,大小姐,這些事我們容後計較,我定會奉陪到底,現在是大敵當前的時候,你可别亂使小性。”
舒綠喬凝眉,沒說話。一莊之主的她,管理事務也能冷靜矜持,隻是初經情事,處置兒女私情的時候卻時常會沒什麼分寸。
她想,我真是愛慘這個女人……
壓住那些起伏不定的心緒,舒綠喬悄悄觀察她的臉色。深深夜色中,少女美麗的容顔晦暗難辨,她怯怯輕聲道:“喂,對不起。我不該使性子,我隻是,太喜歡你……”
沒聽到答複,舒綠喬略感失望,但還如實道:“允天遊一馬當先,紀飄萍和那位于恕将軍怕他誤中陷阱,領二百輕騎去追他,騎兵的馬快,等于将軍的軍令傳來,早就不見他們的蹤影,我知道的就這麼多。”
雁妃晚略微思索,道:“金虞師兄和你在後軍,他現在在哪裡?”
舒綠喬正要回答,忽然一人一騎從前面奔馳過來,等騎士馬到眼前,玲珑才看清,這正是她要找的金虞。
青年人見來的是雁妃晚,也是喜出望外,“雁師妹,果然是你。”轉向舒綠喬,語氣有些擔憂和埋怨,“舒姑娘你怎麼不等等在下?夤夜月黑,誰知賊人有無伏兵?”
舒綠喬悶悶哼聲,别過臉去,沒有說話。雁妃晚既覺好氣又好笑,怕她又使小性,忙向金虞道:“金師兄,現在的形勢如何?”
金虞聞言,更是對她敬服道:“賊人兵分兩路,延青陽道撤往飛練潭的方向,他們且戰且退,并無潰逃之象。一切都如師妹所料。劍宗的兩位兄弟正在和于恕将軍率輕騎追擊,已經脫離本陣。”
雁妃晚眼眸微沉,面色凝重,“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金虞神色略頓,道:“萬事俱備,隻待東風。”
然而,最重要的,恰恰就是這東風……
雁妃晚遙遙望向青陽道,夜色幽幽,入目皆是深邃的黑暗。她思慮片刻,無奈道:“來不及了,倘若東風不來,就隻能靠我們自己了。”
三人互換眼神,也知前軍此刻危急,連忙揚鞭策馬,追趕本陣。
就說那于恕負責領兵出營,殲滅城外埋伏接應的潛龍幫逆黨賊寇,由劍宗紀飄萍和允天遊二位少俠從旁協助。後軍則由問道賢居的金虞和舒綠喬壓陣策應。
潛龍逆匪的探哨靈通敏銳,遠遠看到虎狩營的大旗,成帆和裴亨就立刻命令五百部衆兵分兩路,延着青陽道的路線,在密林中潛行,撤往虹谷飛練潭方向。
用兵有雲:逢林莫入,窮寇莫追。
遊擊軍的精銳,虎狩營騎兵的戰場以平原闊地為主,沖鋒陷陣,所向披靡,然而一旦陷進深谷密林,山谷狹隘崎岖,密林樹茂叢深,騎兵最強的機動性和沖擊力就會大打折扣,優勢也就無從談起。
若是騎兵棄馬作戰,縱是輕騎,輕甲和武器的重量必然導緻騎兵遠不如擅長山林作戰的逆匪靈活。放棄騎兵強悍的坐騎去短兵搏鬥,如此行徑,無異是以短擊長,愚蠢至極。
懷化郎将于恕勇武過人,統軍能力雖然還有不足,卻也是久經沙場的一員悍将。
他久随統帥,根據直覺,當即作出判斷。若想要全殲敵寇,隻能以騎兵從青陽道兩側包抄阻截,迫使逆匪龜縮在密林防禦。随後等待後方的遊擊步軍前來與騎兵策應,他們再深入林中,逐步擊破,全殲敵勢!
騎兵不能進入密林,以免自曝其短,反陷伏擊,也不能追擊過度,以防逆匪轉攻步軍,突破合圍。
虎狩營的騎兵速度迅捷,追擊至潛龍逆匪後方時,步軍還在五裡之外。于恕和紀飄萍本待步軍策應,圍而殲之。怎奈允天遊好大喜功,行事豪勇激烈,一夾馬腹,飛騎搶出,就要單槍匹馬突進林中。
紀飄萍橫鞘立馬,攔住他的去路,義正言辭道:“二師侄且慢!以我觀逆匪的形迹,進退有度,攻守循序,并無潰敗逃亡之象,我料他們必然有所圖謀。倘若此時貿然深追,恐怕孤軍深陷,正中下懷啊!”
于恕也策馬來勸,“不錯,紀峰主所言極是。兵者有雲:逢林莫入,窮寇莫追。此時我們最好就等後方的步軍來援,到時一鼓作氣,圍而殲之!”
金劍遊龍身為天玑峰首座之子,被尊為天玑首席,行事為人向來前呼後擁,曲意逢迎者不知凡幾,遂養成心高氣傲的模樣。
然而七星頂一戰中,天衣橫空出世,名震江湖。日前,虎台三軍蕩寇之戰,玲珑雁妃晚更是驚才絕豔,東南皆知。
這兩位師妹如今威名顯赫,聲望早就淩駕在他之上。金劍遊龍年少成名,自诩是劍宗,甚至是武林年青一輩中的翹楚,怎甘屈居人下?
還是兩個女人?
此時聽那于恕贊成紀飄萍的意見,當時就覺得他們是在嘲諷他“鼠目寸光”!
允天遊心中暗怒,嘴裡說道:“你們怎麼知道,這群狗賊不是在虛張聲勢,故弄玄虛呢?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此刻正是乘勝追擊之時。輕騎馬快,隻要趕在他們逃進谷之前扼守谷口,形成前後夾擊之勢,定教他插翅難逃!”
于恕和紀飄萍凝眉深思,左右為難,一時不敢輕易決斷。
允天遊說的也有些道理。
于恕還是有些遲疑,道:“倘若逆賊不入虹谷,又該如何是好?”
允天遊急道:“那就賭!瞻前顧後,坐失良機,倘若當斷不斷,放虎歸山,咱們要怎麼向徐帥交代?”
允天遊态度雖然激烈,說的卻不無道理。
逆賊們也有可能是故弄玄虛,虛張聲勢,好确保敗軍能夠從容撤退。倘若今日縱虎歸山,他日豈非要追悔莫及?
紀飄萍和于恕還在猶疑,允天遊嗤笑,他對于恕道:“久聞東南虎狩營的威名,号稱兵精将勇,所向無敵。小小的潛龍幫不過烏合之衆,到底難成氣候,縱有詭計,何足懼哉?難道将軍的虎狩營不過徒有虛名嗎?”
這話一出,正觸逆鱗。于恕面色冷沉,目中含怒,紀飄萍當即出言怒道:“放肆!二師侄慎重,陣前不得無禮!”
允天遊目光瞥向他,并無半點懼意,他冷笑道:“讓開!你們不敢去,我去!我倒要看看,這些蛇鼠匪類到底有什麼通天的手段!”
說罷,策起駿馬,一騎搶出前陣,當時絕塵而去。
允天遊是他的師侄,劍宗英傑,紀飄萍不敢怠慢。又兼他在定關一戰時立過功勳,現在是虎台的客将,于恕和紀飄萍恐他有失,當即命令二百輕騎結陣沖鋒。
遊擊軍虎狩營兵強将勇,坐騎都是東南精挑細選的駿馬,奔馳疾行如馭神風,區區十裡的距離,追到也不過須臾之間。
青陽道兩側密林樹高林茂,一路延綿,直入虹谷飛練潭。石谷狹長幽深,夜中黑暗,遠觀直視,如見深淵。
峽谷兩側山體皆為亂石岩壁,山壁崎岖,砂石亂草叢生,常人不易攀登。
允天遊本來想的,是要輕騎部隊趕在潛龍幫逆匪之前将他們攔截在虹谷之外,然後他們扼守要隘,占據谷口,結成沖鋒之勢,再與後軍前後夾擊,必能一戰成功。
金劍遊龍一馬當先,直奔虹谷。此時已近寅時三刻,正是黎明之前的至暗之時。允天遊内功不俗,夜能見物,遠遠望見賊寇穿過密林,左右合流,他們吹熄火炬,正要撤進虹谷。
允天遊登時心急如焚,目眦欲裂,當即揚鞭策馬,想要單騎突破,沖進人潮之中。
呼呼呼……
一聲破空呼嘯的微響隐沒在飒飒如雷的蹄音裡,不防一根絆馬索低空掠過,精準的纏住駿馬奔騰的馬蹄。
那坐騎神駿疾馳,前足被絆,駿馬登時發出凄厲的嘶鳴,前足跪倒,馬軀猛然垮塌,後足高高揚起,一股巨力立時将允天遊掀翻出去。
駿馬突然翻倒,這樣的變故猝不及防。但允天遊不愧是劍宗青年的翹楚,身體被慣力抛在半空,他身體淩空扭轉,調整姿勢,減輕落地時的傷害。
饒是如此,駿馬掀抛的慣力猶如千鈞,騎士跌落坐騎,遭受到五髒移位,斷筋折骨的痛苦也是尋常之事。
允天遊落足雖穩,慣力使然,仍讓他向前翻滾出兩圈,卸去殘勁,還來不及站起,就覺四肢俱痛,頭昏眼花。
就在此時,眼角餘光瞥見寒芒閃到,允天遊登時心驚膽駭,本能抱頭蜷身,使出“懶驢打滾”,一杆銀槍堪堪擦過他的面門,徑直刺進地面。
允天遊這一滾居然驚險的躲過殺機!
金劍遊龍登時鯉魚打挺,翻身站起,後背冷汗潺潺,不由暗暗稱幸:真好險!這狗賊險些就要我的性命!
好在龍行劍還在手。
等他站定,瞪視前方,突然傳來高嘯,左右道口忽然竄出一夥馬賊來。
這些人不過區區十餘名騎士,橫槍立馬,守在道口,竟将青陽道封堵的滴水不漏!
一名豪客禦馬近前,将那支斜插在地的兩頭□□拔起,向他投來蔑視的眼神,态度不屑,一踅頭又轉回陣中。
允天遊哪裡看不出他的藐視和挑釁?
俊朗潇灑的青年此時居然斜冠披發,白衣蒙塵。人人乘馬,就他站在馬下,可以說真是十足的狼狽凄慘,哪有半分能夠驕傲的模樣?倒與那些落魄潦倒的窮酸浪客無異。
年輕的男人不禁惱羞成怒,咬牙切齒,都快要噴出火來。
允天遊正要上前,拔劍斬殺此賊,忽聽身後蹄聲如雷愈近,虎狩營的騎兵已到。
戰鬥,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