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狩營二百輕騎呼嘯而來,沖鋒而至,遙遙就見一馬翻倒道旁,發出哀聲嘶鳴,允天遊站在道中,披頭亂發,形容狼狽。
于恕心驚,擡手喝令,衆軍勒馬陣前。
虎狩營是遊擊軍中最為強悍勇武之師,于萬軍之中沖鋒陷陣,銳不可擋!
此時面前區區十八名騎士,虎狩輕騎十倍于敵,竟也不敢輕舉妄動,實為異事。
于恕和紀飄萍禦着馬來到陣前,趕到允天遊身後,眼睛卻盯着面前不過十丈之外的強賊,不錯一瞬。
素來百戰之師,殺氣極重,百騎沖鋒之勢猶如狂風暴雷,無堅不摧,他們僅僅憑藉滔天和氣勢和洶湧的戰意,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然而眼前的這十八名騎士手持兵刃,橫馬道前,任虎狩營傾軋過來卻不見驚懼怯戰之意,如此豪勇着實令人啧啧稱奇。
但見為首的兩名騎士禦馬而出。
左邊那人,軀長八尺,猿臂蜂腰,夜色幽沉中顯露兇神惡煞的面目,身體纏縛鎖鍊,手提六爪,正是龍七子駕到,人稱探雲龍的成帆!
再看右邊那人,錦袍玉帶,身前橫着黑石玄尺,重逾百斤。就連那匹極負耐力的駿馬也被這柄兇器壓得四蹄沉鈍,寸步難行。這人生就刀眉鐵面,冷硬的笑容和那鋒利的眼神極不相襯,似笑非笑的模樣,就如同是那陰司的厲鬼,索命的閻羅。
他站在那裡,就足以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畏怯,此人正是九龍第八子,九部壇主之一的,鎮天尺裴亨!
名震鹿河兩岸的豪雄,雄霸東南的潛龍幫九大壇主,此時此地居然到了兩位?
真不愧是武林邪道的魁首,也難怪這身非凡的氣概和驚人的威勢,即使面對十倍之衆的強敵也不見半點畏怯。
在這樣成名已久的高手面前,沒有遲疑和露出破綻的餘裕,哪怕是瞬間難以察覺的疏忽,也極有可能就此陷入被動的敗局。
于恕盯着成帆與裴亨,紀飄萍掃視前方的敵人,向允天遊道:“師侄你怎麼樣?還能打嗎?”
允天遊頓覺無地自容。是他一意孤行,單騎深入,現在不僅折損戰馬,還落得如此的狼狽不堪,雖然死裡脫生,實則羞愧難當。
他不敢與身後衆軍對視,索性一拔寶劍,劍指前方諸賊,怒道:“今日,必将爾等誅殺在此!”
成帆拒馬在前,兇厲的眼睛銳如鷹隼,将允天遊和紀飄萍打量過後,滿面傲慢之色,冷笑道:“某還道是何方神聖,哪路英豪?這樣窮追不舍。原來是劍宗的兩個小兒,龍行劍允天遊,潛隐劍紀飄萍……哼,就憑你們這兩個乳臭未幹的小娃娃,也敢在本部面前大言不慚?真是自尋死路!”
允天遊平生最恨被人看輕,聞言登時勃然大怒,“老匹夫,你說什麼?”
成帆絲毫不懼,昂首諷笑道:“成某說的不是?當今武林誰人不知?西南劍宗陰盛陽衰,女強男弱。武有天衣武功超絕,當世難及;文有玲珑神機妙算,智計無雙。偏偏紀飄萍和允天遊之流徒有虛名,實為庸碌之才,當真是贻笑江湖。哈哈哈哈……”
說着,仰天長嘯,放肆嘲諷。成帆的内力極高,揚聲發嘯,其聲悠遠尖銳,直傳到允天遊的耳裡,已是振聾發聩,更讓他怒不可遏。
龍行劍性格素來傲慢,予智予雄,然而下山以來,風劍心和雁妃晚屢立奇功,名聲大噪,一時風光無限。反而被寄予厚望的他,本來頗有英俠之名,如今居然天衣和玲珑的附庸,早已是心懷怨怼,郁郁不平。
如今更被當着這虎台精銳的面,叫人這樣折辱奚落,他如何能忍?
“老賊敢爾?”
一聲暴喝,當即怒發沖冠,身體陡然電射出去,擡劍直刺馬上的成帆!
腳踏大地,步法暗合九宮八卦,十步之内取人性命,這就是劍宗的“玉女神織”。
允天遊這式“龍遊九天”正是從此招衍化而來,一改陰柔缥缈之氣,卻保留這招的出其不意,刁鑽詭秘,是如出一轍的一擊必殺之式。
他這招如飛燕淩空,展翼滑翔,同樣的迅捷如電,直擊要害,端的兇險異常!
金劍遊龍不愧是劍宗三代中的翹楚,就憑他衍化的這一劍,已算是武林的青年俊傑。
然而成帆是何許人也?
此人橫絕江津,霸踞鹿河二十餘載,是威名赫赫,稱雄東南的一代豪傑,豈是這樣好相與的角色?
但見探雲龍成帆氣定神閑,看他劍來,随手一掌拍在馬鞍,身軀登時離開坐騎,整個人淩空倒懸,精妙的讓過允天遊這一式殺招。
龍行劍一劍刺空,成帆手持六爪,突然淩空發難。六支爪刃舞動如風,瞬息化出三十六道刀芒,直撲男人的後腦!
感覺到漫天刀芒殺過來,霎時兇光大盛。他的百會,腦顱,後頸三處要害都在六爪的殺機籠罩之中。允天遊一腔孤勇憤懑登時消散無存,心中是又驚又駭,才知這個老賊的武功居然如此高強,悔恨不該這樣小觑他!
命懸一線之際,生死須臾之時,允天遊擰腰旋轉身體,再以金劍護住面門胸口,瞬息彈開這三十六道奪命的寒芒。一掌向後拍在鞍上,身體倒飛出去,想要借力脫離六爪殺傷範圍之内。
沒想那成帆一聲冷笑,一腳蹬在馬首,後發先至,淩空施展出一路連環腿,直擊允天遊的半身。
狴犴成帆不僅六爪飛抓的造詣極高,下路的腿功也精絕巧妙,勁力之大猶如重錘連擊,允天遊倉促之下隻能以劍相抵。
腿力沉重,踢在劍身,竟踢得寶劍彎折,震得他虎口發麻,龍行劍險些就要脫手!
未防六腳踢在他的胸腹,縱然允天遊早提好内力護體,那六腳重錘之力仍令他胸膛鈍痛,氣血翻湧。恍惚間,似是五髒移位,六腑積傷,險些兩眼發黑,就此昏死過去。
金劍遊龍緊咬牙關,壓住咽喉翻湧的渾濁血氣,整個人跌跌撞撞,向後倒退,差點就跌出個跟頭來。忽覺一隻渾厚的手掌抵住他的後心,順着他跌倒的力量牽拉導引,以巧妙的手法穩住他的身形,這才沒讓他陣前出這大醜。
允天遊心驚,大約已經知道來人是誰,看也沒看,挺直身軀,暗運内勁,平伏胸中混亂的真氣。
潛龍幫群賊見壇主神威,俱都高聲叫好!就在此時,身邊一道青影電射而來,身法速度較之允天遊還要更快三分!
潛隐劍铮鳴出鞘,直指負屃裴亨,來者正是若虛劍客紀飄萍!
龍八子鎮天尺冷面含煞,見一道劍芒如白虹驟起,登時兩眼精光放閃,沉聲喝道:“來得好!”
話音剛落,裴亨額角青筋暴起,雙臂鼓動如風,錦袍翻卷似火,端的是威凜赫赫,真如是降世魔星!
龍八子真個豪雄,運起那把八十斤重的黑石玄尺竟是舉重若輕。玄尺劃破長空,彷如一道道黑幕,舞的是滴水不漏,陣風不透!
紀飄萍淩空色變,暗暗心驚。他手中的寶劍潛隐雖是強兵利器,到底是以刃為用之物,根本無法硬抗百斤玄尺的千鈞之力。
但若虛劍客不愧是劍宗二代傳人,劍聖親授的第八位弟子。他臨陣對敵,經驗武功究屬要更勝龍行劍一籌。紀飄萍淩空旋身,改招換式,身體高高躍起,錯開玄尺橫掃千軍之勢,及至裴亨顱頂,劍尖自上而下,直插此賊的天靈死穴!
裴亨也不愧是潛龍幫九大壇主之一,縱橫江湖二十載,龍八子的名号豈是浪得虛名?不過刹那之間,裴亨手腕擰轉,玄尺轉到頭頂,形成一道銅牆鐵壁,尺劍相擊,傳來尖銳刺耳的金鐵之聲。
玄尺堅厚,就算是長槍銳矛亦不能破。若虛劍客以劍相擊,非但無功,那一劍的餘威和玄尺沉重的力量反噬,紀飄萍隻覺此刻虎口震裂,手臂發麻,氣血逆流其身,長劍險些脫手!
潛隐劍暗抽涼氣。此賊能在瞬息之間轉動百斤巨尺回護,膂力之強當真是生平罕見,恐怕如此神力比之他的四師兄天權峰首座,人稱“撼雲霄”的方行明也不遑多讓!
這時黑石玄尺倘若再給他來一招“橫掃千軍”,直拍他的腦袋,以他長劍之銳,想要硬抗玄尺千鈞之威,隻怕是以卵擊石。
紀飄萍身體淩空折疊,兩腳蹬在尺身,沉膝提氣,借力躍退出三丈,脫離鎮天尺威力所及之地,勉強退後兩步,堪堪站定。
潛龍幫中又是一陣齊聲叫好:“壇主神威蓋世,黃口小兒,自尋死路!”
彩聲雷動,紀飄萍和允天遊雙雙搶出,龍行劍直指成帆,潛隐劍徑取裴亨。
馬上到底不擅應對,成帆裴亨躍下馬來,迎上紀飄萍和允天遊,四人混戰在一處,開始放對厮殺。一時劍光爍爍,龍吟虎嘯;爪影重重,飛沙走石,真氣震動浩蕩,衆軍群獠不敢近前。但覺金鐵交擊驟如急雨,人影飄忽直看得衆人是眼花缭亂,目眩神迷。不論敵我都是暗暗稱奇,輕易不能呼吸。
衆軍久經沙場,精通搏殺之術。戰場上,殺人取命,無所不用其極。若論布陣對敵,他們都是以一當十的勇士,卻極少能見到武林高手之間的殊死搏鬥。
這些人使的招式精妙奇巧,施展的威力則更是驚人。是以,衆軍在旁觀戰,盡皆暗暗心折神往。
天下正道,以佛道劍三宗為首,劍宗以劍為号,其劍法的造詣在中原武林可謂一騎絕塵,令當世劍術豪傑盡皆望塵莫及,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蒼穹絕頂第一劍”。
允天遊的劍法霸道淩厲,頗有其父之風。此時一腔豪勇,每招每式都是悍不知死的殺招,進攻之時一往無前,以傷換命,他如發瘋的猛虎般氣勢如虹,一時間竟與那龍七子成帆鬥了個旗鼓相當。
潛隐劍紀飄萍的劍法師承風影劍聖。若虛劍客人如其名,攻守兼備,沉穩内斂,倘若一劍使出有八分的力量進攻,則必定會留出十分的力量防守。他運轉移星步,腳踏九宮八卦方位,閃轉騰挪之間,避其鋒芒,擊其要害,并不和裴亨強拼内功氣力。
鎮天尺雖有一身驚人的膂力,玄尺重器到底是不如青鋒長劍靈活詭變,施展開來俱是大開大合的招式,非常簡單粗暴,缺乏精妙巧變。是以紀飄萍雖沒像允天遊發起瘋來那樣極具壓迫感的咄咄逼人,卻也能在一時立于不敗之地,與那位鎮天尺裴亨戰得難分軒轾。
于恕雖為這四位高手的對決暗暗心折,卻還時刻謹記着身為一軍之将必要的審時度勢,切記不能沉溺武學之道。
衆軍之中,他的武功最強,眼界最高,虎狩營骠騎眼見場中生死較技旗鼓相當,還道他四人武功平分秋色,當在伯仲之間。
唯于恕心知,允天遊和紀飄萍現在已是全力施為,成帆裴亨這二賊卻還遊刃有餘,二位少俠以死相拼尚且不能占據上風,等成帆和裴亨這兩個巨枭魁首施展開來,紀飄萍和允天遊一敗,僅憑衆軍的步戰能力恐怕不能抵擋。
再者說,成帆和裴亨負責在這裡斷後,其意不言自明。若是真被潛龍幫逆匪從容撤退,他于恕和二百名虎狩輕騎豈非贻笑大方,往後有什麼顔面再妄稱遊擊軍的精銳?還有什麼臉面再見麾下?
心念電轉,允天遊那邊已是險象環生。
他本來就是憑滿腔熱血全力施為,藉用極其淩厲霸道的招式短暫壓制住成帆。然而,龍行劍華麗的劍術屢次無功,允天遊年輕氣盛,在成帆二十餘年的經驗和功力面前,漸漸就被看出劍法的破綻來。
等允天遊氣勢稍弱,力量削減之際,成帆六爪掀起刀光劍影,彷如撒出天羅地網,招來黑雲閃電,狂風驟雨傾軋而來。
金劍遊龍不意他竟還有如此後勁,自身氣力不繼,一時疲于招架,驚險連連。
他越是心浮氣躁,就越會暴露破綻,一時左支右绌,已然顯出敗相來。
狴犴和負屃素來都是聯手出陣對敵的,戰鬥時深有默契,眼見成帆拿出真本事,裴亨這邊也大喝一聲。
黑石玄尺狂舞成風,呼嘯之聲響徹如雷,威勢不減反增,速度較之先前居然還更勝一籌。黑風所至之處,土地皆為碎屑飛塵,那種駭人的威力,可謂是碰着即死,擦着就傷。
紀飄萍不敢與之相抗,腳底移星換步,已是節節敗退。
事不宜遲,于恕一聲令下,左右騎士聽命遵令,夾緊馬腹,率軍突擊。當先兩名虎狩輕騎手握長槍,一左一右策動快馬向成帆裴亨奔去,飛騎禦風如火,直取二人的心口要害!
成帆眼見騎兵來援,嘿嘿發聲呼嘯,一腳踢向允天遊胸膛,金劍遊龍持劍回護,仍被這腳踢出一丈開外。
龍七子身體淩空起躍,腰側鎖鍊飛抓電射而出,彷如雙龍出海,力量若流星重錘,兩名騎士一馬當先,在馬上沒回避,被飛抓打中肩頭,隻覺肩胛碎裂,登時發出慘叫,雙雙滾下馬來。
兩路人馬相距不過十丈,道寬僅供六騎同時通過,以如此短的距離,騎兵無法發起有效的沖鋒。前軍滾落,後軍為免踐踏傷亡,當即緊急勒馬停駒,沖鋒陣勢頓時受阻,衆軍陷入短暫的混亂之中。
不過須臾的破綻,但對成帆和裴亨這兩位縱橫江津的邪道高手而言已然有隙可乘。裴亨使出“風卷殘雲”擊退紀飄萍,逆匪們從懷裡取出物件,以飛石擊水的手法向虎狩營擲出,不論人馬,盡皆命中。
登時爆破陣陣,濃煙滾滾,衆軍煙塵之中雙目不能見物,一時亂作一團,喧聲四起。
虎狩營到底是遊擊軍的精銳,騎兵在驟來的變故時也沒立刻驚忙失措,狼奔彘突。但戰馬在濃煙中不能辨向,騎士無法發出号令,衆軍原地徘徊不前,一時大為被動。目不見物的現在,為免誤傷同袍,他們甚至不能挽弓搭箭,射殺這群逆賊。
漫漫煙塵之中,忽聽蹄聲驟如急雨,紛杳遠去,唯留嘲諷之聲:“多少年都說你們劍宗的厲害,我看也不過如此嘛。龍行潛隐真是本事平平,浪得虛名。成爺爺今日心善,就發慈悲饒你們的狗命,好自為之去吧!哈哈哈哈……”
成帆張狂大笑,揚長而去。
允天遊心高氣傲,豈容他如此藐視?當時怒發沖冠,暴跳如雷,立刻跨到無主的坐騎,勃然怒道:“老賊你休走!今日定與你不死不休!”
說罷,策馬催缰,便要奮起直追。紀飄萍攥住他的缰繩,向後方望去。但見目光所及,星火延綿成線,仿若長蛇,向這邊接近。
“步軍策援已到,不知三師侄是否随陣前來,我們現在想要追擊,最好還是要跟她從長計議。”
允天遊也向後方瞥去,不以為然,“左師侄,右師侄。你我陣前殺敵,功勞倒全叫她搶去!”
紀飄萍這句話無疑是觸到允天遊的逆鱗。他素有少俠英傑之名,在天玑峰上前呼後擁,備受景仰。他驕傲極強,雖然對雁妃晚心懷愛慕,但既是男兒,究竟不能容三師妹的名聲比他的名号更高更響。
這次虎台剿匪蕩寇,他允天遊身先士卒,神勇非凡,立過汗馬功勞。然而世人最終卻都道玲珑運籌帷幄,智計無雙,對她推崇備至,輪到他金劍遊龍時,卻給句無足輕重的“劍宗群俠”帶過,他怎麼能心甘情願?“
“三師妹雖然足智多謀,卻到底是女流之輩,難免會優柔寡斷。此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倘若縱虎歸山,你我顔面盡失。”
允天遊接着向于恕道:“于将軍在徐帥的面前,恐怕也難辭其咎吧?”
于恕心中暗忖,這次他奉軍令領二百輕騎和千餘步軍前來追剿逆匪。現在手裡都還未生擒擊殺一人,沒有半點功勞。若是這樣無功而返,他該如何向徐帥複命請罪?恐怕不單會讓虎狩營從此淪為同袍笑柄,他于恕出師不利還有可能背上私縱逆匪之嫌。這可是抄家滅族的重罪啊,他是萬萬擔待不起的!
于恕咬牙,索性心中一橫,令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允少俠說的不無道理,東南虎狩營豈是畏首畏尾之輩?衆軍聽令,随本将出陣,擊破潛龍逆匪,大勝而歸!”
二百輕騎山呼海嘯的回應,氣勢如虹。
虎狩營沖鋒陷陣無往不利,什麼時候這般憋屈過?一股小小的逆匪流寇,居然将他虎台精銳之師視若無物?倘若這一戰不能大獲全勝,凱旋而歸,衆骠騎有何面目再見袍澤?
衆軍郁結苦悶,早已心火如焚,恨不能立刻沖進敵陣,大殺四方,一逞豪英,哪裡聽得什麼“從長計議”?
于恕留出一名騎士向後軍傳訊,随即一聲喝令,左右騎兵戰吼如雷,揚鞭策馬,徑直沖破煙霧,殺進深谷之中。
骠騎擦身而過,禦馬如風,衆軍現在是戰意高昂,紀飄萍勸誡無果,在随軍追擊和等待策應之間猶疑未定,最終長長歎息,快馬催缰,緊追虎狩營去。
深谷中有無蹊跷姑且不論,潛龍幫還有成帆和裴亨這樣的高手,要是他們踅馬撲殺過來,僅憑允天遊和于恕二人,一旦被殺個回馬槍,他們恐怕不能抵擋。
到時衆騎失去主将,軍心大亂,想要取勝就怕是難如登天!
二百輕騎風旋電掣,沖進谷中,隐沒在幽沉的黑夜裡,蹄聲如雷遠去。
等雁妃晚她們和三位虎台遊擊統領帶着千餘名步兵浩浩蕩蕩的趕到,于恕安排的那名騎兵連忙近前禀報道:“于将軍率部追擊,已經進入虹谷,他讓小的在此,等候衆位馳援!”
金虞一聽這話,就知到底遲來一步,急忙向雁妃晚道:“事不宜遲,你我快馬加鞭速速去接應,猶未晚矣。”
恐前軍有失,二百輕騎覆沒,金虞情急心切就要縱馬去追。
玲珑卻擡手将他攔住,三名步軍統領齊齊勒緊缰繩,停住駿馬,向她這邊看來,毫無疑問的以她馬首是瞻。
玲珑心有百巧千機之智,慧名布滿虎台,衆軍頗為信服,如今她又有帥府的令符,令符所到之處,就如徐敬簾親臨,虎台衆軍對她更是言聽計從,不敢違逆。
玲珑猶如清夜星辰,流光溢彩的眼睛,環視前路左右,仿佛洞悉萬象,無所遁形。舒綠喬和金虞及衆位統領頻頻對視,皆是不明所以。
卻聽玲珑向那名虎狩營的騎兵問話,“潛龍逆匪共有多少數目?他們是如何行進的?”
騎兵如實相告,“逆匪約有五百衆,除數十騎士外,其餘人等徒步行進。”
雁妃晚眸光微斂,“所有逆匪都逃進谷裡去?”
騎兵略微猶疑,道:“天黑夜暗,未看分明。”
舒綠喬疑惑,過來問她,“怎麼啦?”
雁妃晚望向前方,慎重道:“你們有注意到嗎?山谷兩側的地勢其實并沒有非常險峻陡峭,潛龍幫逆匪徒步行軍,虎狩營策馬追來,他們若是真心想要逃亡,上策該是爬進山谷兩側,然後伏行前進。這樣就能占據地利先機,攻守皆宜。”
“沒錯,”有名校尉颔首道:“小軍師言之有理。他們爬到山上,騎兵的優勢就會蕩然無存。非但如此,騎兵裝備着輕甲長槍,雖然也沒有非常沉重,但是對比匪寇之流在山林中作戰就會顯得太過笨重,缺乏靈活機變。”
所以,比起進入深谷,登山才是良策。”
雁妃晚一語道破,衆位統領身經百戰,當即領悟過來,這絕對是敵人的陰謀,是誘敵深入的詭計!
衆将聞言大驚失色,心底驟涼,“小軍師的意思是……”
玲珑冷笑道:“潛龍幫此策,是意在請君入甕。兩側山體叢深樹茂,必有伏兵,就等我們進入山谷馳援,他們就會出伏兵切斷後路,把山谷圍成口袋,将我們一網打盡!”
金虞登時驚出滿身冷汗,不由後怕。
“若非雁師妹聰慧,險些誤中賊人奸計!”
玲珑道:“還不止如此,潛龍幫有這樣大把握,自信能吞掉這一千二百名精銳,恐怕另有倚仗。”
沒待金虞發問,雁妃晚眸閃清輝,嚴聲喝道:“衆軍聽令!”
列位統領立時俯首,“末将在!”
玲珑發号施令:“兵分兩路,從虹谷兩側包抄,合圍剿殺過去,提醒将士們務必小心防備山裡的埋伏,不能輕忽懈怠。遇到伏擊,格殺勿論!”
這聲令出,衆軍皆是暗暗心驚,小心翼翼的從眼頂餘光中窺視。但見少女絕麗的容貌在夜色中清透如雪,原本仙姿玉貌的美人現在卻是眸含秋水,面若寒霜。這副殺伐果斷的氣勢比他們這些征戰沙場的武将更甚,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格殺勿論。
這樣殘酷的命令在她那張粉柔豔麗的唇裡說出來,就像是在感歎夜色美妙那樣漫不經心,無關緊要。
但轉念再想,卻又深以為然。
天光未明,深邃黑暗,叢深樹茂的山裡隐藏着無法預測的危機。當形勢千變萬化,無法掌握戰況的時候,俘虜不但會是累贅,甚至還極有可能成為後方的隐患。一旦失去控制,就會讓他們陷入腹背受敵的險境。
小軍師的命令是極其理性,也極為明智的決策!
當今南齊共分九道十三省,其中青陽道縱貫南北,延綿萬裡。南至江南映蘇,外接海域,北至中京上元,直通首府,乃是南北的商旅往來貿易,官府軍隊調度通行的必經之路。
青陽道有一深谷,兩側山體林深樹茂,通道狹長險隘。鹿河之水分葉開枝,從山間石隙徑流至此,形成一道百尺流瀑,彷如銀河墜地,在谷中彙成清潭。平潭潺潺之水延道旁分流兩徑,風輕水秀,蔚為奇麗。
每見日光,谷中就會升起一道霓裳彩練,七色絢麗,燦爛奪目,見之使人心醉喜悅。往來旅客行經此地時,或濯水休憩,或流連忘返,皆是贊不絕口。因此霓裳彩練之故,此地遂得名彩虹谷,又稱虹谷,還名飛練潭。
于恕倒提牛頭月镋,允天遊和紀飄萍分列左右,三人率部追到谷中。此刻天色将明未曦,但見兩側山谷亂石嶙峋,草木幽深,二百輕騎縱馬如風,蹄聲奔騰雷動,更顯出三分詭異的死寂。
于恕久經戰陣,隐隐生出不安的預感,騎兵中忽然有人叫道:“将軍,快看!”
于恕擡眼觀瞧,就見前方幽谷深處,逆賊亂黨早已嚴陣以待,久候多時。五百潛龍幫的逆匪站滿去路,把守在飛練潭前,這些賊漢人人身形如狼似虎,個個眼中殺氣騰騰。
他們蓄勢待發,絲毫沒有畏怯,想來是打算在這谷中殊死相搏,背水一戰。
但見數十騎潛龍幫逆匪在軍前列陣,成帆和裴亨拒馬在前,中間圍着兩個人物,外表氣度與匪幫大相徑庭。
成帆和裴亨雖身居高位,卻是江湖出身。成帆殘暴兇惡,裴亨陰鸷深沉,潛龍幫中更是一群亡命之徒。
那兩人卻和旁人不同。他們錦袍華服,端坐馬鞍,透出養尊處優的官貴之氣,在衆匪兇悍殺伐的狂氣中顯得格格不入。
于恕一見這兩人,登時怒目圓睜,奮力提缰勒馬,号令衆軍止步。
紀飄萍和允天遊心中疑惑,卻見于恕手提片鐮槍牛頭镋,指着賊人怒聲斥罵道:“顔、張二賊!爾等這欺君悖主,叛國求榮之輩!如今居然悍不畏死,膽敢現身陣前,真可謂是螳臂當車,自投死路。于某今日就叫你們二賊授首伏誅,以正國法!”
其聲浩蕩,四野皆聞。
紀飄萍和允天遊心中俱驚,暗道,原來這兩個就是勾結反賊的的叛臣,前司功參事顔著與工船監造張堯希?
顔著年逾五十,生得面慈目善,略有富貴之态。聞他這般義正言辭的厲聲斥罵,表面不顯怒意,禦馬趕出陣前,與他笑道:“于将軍所言差矣。今上色令智昏,無德亂政,奸臣黨同伐異,将相失和,天下貪吏當道,□□橫行,世人苦齊政久矣!大齊王朝腐朽暗弱,東方氏氣數已盡,天下豪雄并起,四方烽火連結,東南三分之勢必不可擋。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将軍睿智,何必違逆天意,逆天而行呢?不若就此棄暗投明,效忠我主?而今三方會盟正是用人之際,以将軍之才,遠勝顔某十倍,他日定能成就一番大業!”
于恕聽他所言,面色登時冷如寒霜,滿目鄙夷的罵道:“爾等身為臣下卻勾連匪寇,陰圖反叛。身為齊人卻認夷為主,甘作鷹犬。似你們這等無父無君之徒,也敢在陣前厚顔無恥,搖唇鼓舌?”
顔著笑容頓僵,面色忽青忽白,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清亮的聲音,“哈哈哈哈,厚顔無恥?搖唇鼓舌?哈哈哈哈……”
張堯希不怒反笑,禦馬出陣。他兩眼鋒寒冷銳,異常的狡黠陰佞,“于恕,你這副自以為是,義正言辭的作态當真令人贻笑大方。你說我等欺君悖主,叛國求榮?哈哈哈,你以為徐敬簾便是忠君愛國,赤膽丹心嗎?哈哈哈哈,愚昧無知之徒,有勇無謀之輩,思之惹人發笑……”
“住口——”
于恕喝斷他的話,持槍指道:“你們死到臨頭,還敢在此妖言惑衆,大放厥詞!某這就取你們二賊的首級,獻給麾下,以儆效尤!反賊!納命來罷——”
還沒等他策馬奔出,兩側駿馬疾馳出陣。竟是紀飄萍和允天遊比他更快,向敵陣沖殺過去。
成帆和裴亨見二人突進,齊道:“來得好!”
當即拍馬而出,成帆亮出六爪,裴亨揮舞着玄尺,架前抵擋。四人再次捉對厮殺,纏鬥的熱鬧。
紀飄萍和允天遊知道這二賊的厲害,不求頃刻之間就能決出勝負。就在刀劍交鋒,二人拖住成帆和裴亨之際,于恕馬如黑電,從四人當中疾掠而過,手持片鐮槍,身似出山虎,氣勢洶洶的直刺顔張二賊!
十丈的距離,不過電光石火,于恕殺到,勝利似乎已經觸手可及。
顔著和張堯希再是兇惡,也是文官,上陣對敵怎能比武将?縱然有些拳腳防身,也定然不如虎将殺伐之威。
然而,于恕舉槍沖鋒殺到,卻見二人還安坐馬上,穩如磐石,面不改色,似是渾然無懼。
于恕暗暗生疑,莫非其中還有詭計?
一念轉過,忽然,震天的怒吼響徹深谷,彷如雷霆乍響,驚心動魄。其聲巨大嘹遠,似乎虎嘯山林,猶如龍吟九霄,威力所至,令人心膽俱裂!
兩軍陣中,體魄心魂稍弱者,竟被這聲怒吼驚的滾落馬來。可謂驚散三魂七魄,震碎五髒六腑。
于恕一騎當先,首當其沖。就連寶駒坐騎都驚得肝膽俱裂,險些發狂失控。幸而于恕騎術精湛,驚忙之中仍能馴撫烈馬,否則當場就要人仰馬翻。
就在衆軍驚駭,兵荒馬亂時,但見一道巨大的黑影從流瀑的岩壁上徑直墜落,身影掉在峭壁岩石之時,仿若有千鈞之重。霎時地動山搖,發出有如雷霆轟鳴般的巨響,如同流星隕火,從天而降,向這裡猛烈墜落過來。
于恕的坐騎聽聞雷動,突然受驚失控,橫沖直撞,發狂奔騰起來。那人站在敵人陣前,晦明天光之中,顯出身形偉闊魁梧,虎背熊腰。眼中兩點精光亮若螢火,身似一座金剛立地撐天。
眼見戰馬疾馳沖撞,卻是不趨不避,三步踏出,迎馬就來。每步猶似重鼓悶雷,地動山搖般的威勢!
于恕的坐騎久戰沙場,迅捷勇悍,此刻被這尊怒目金剛無匹的威勢震懾住,居然不敢與之交鋒。倉惶間,一聲凄厲嘶鳴,當即懸蹄立馬,前蹄高揚至那人頭頂,就要重重落下,将那人的頭顱踩得破碎稀爛!
那名雄健的勇士,卻是毫無懼意,身體不退反進,雙膝微沉,向前躍起,竟然硬生生将粗壯的馬頸攬抱禁锢住,緊壓在肩頭,死死按住!
一匹戰馬有近兩千斤的重量,沖鋒之時更是摧枯拉朽,勢不可擋!縱然頂力前行,其力也遠非常人能及,而今一人一馬相對角力,那人居然半步不退,絲毫不落下風!此人力量之大,直是駭人聽聞!
于恕見此情景,心中駭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太過荒謬,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轉瞬即至。
但見那名勇士目眦欲裂,雙眸精光乍現,口中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吼聲如龍似虎,聲震九霄,在山谷中回蕩。
那人忽然雙足驟沉,力貫千鈞,全身肌肉繃緊,雙臂鼓脹如球,仿佛有匪夷所思的力量,随着一陣天旋地轉,一匹雄健的戰馬竟然連人帶馬被他摔得人仰馬翻!
駿馬一聲嘶鳴厲嘯,于恕隻覺身體陡然翻轉失衡。驚亂中,他右手持握片鐮槍強行撐地,誰知人馬翻倒,天翻地覆,其力移山倒海,豈是常人所能抵抗?
虎口被生生撕裂,槍杆拖出一抹血色,騎士支持不住,長槍瞬間脫手,于恕也滾下馬來。
所幸年輕的懷化郎将久戰沙場,戰鬥經驗豐富,落地之時立刻翻滾出兩圈,躲過坐騎轟然倒塌的沉重身軀,避免被碾為肉泥的結局,否則這兩千斤的重量壓上來,血肉之軀,非死即殘。
于恕堪堪死裡脫生,背脊一陣生寒。還不及站起,突然感覺頭頂陰影遮天蔽日,于恕擡眼看去,就見面前一尊魁梧如山,頂天立地的金剛!
與其說這是尊護法除魔的金剛,倒不如說是猙獰可怖的夜叉!
更令人驚恐的是,那人高舉着牛頭金镋,向他狠狠砸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