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麾!”
三将同時拱手跪拜,單膝觸地,齊叫道,“恭迎上将軍回城!”
紀流楓望着姑娘的模樣,猶自恍然出神。他從軍近十載,從未見過這位傳說中北境玄軍最高統領,鎮軍大将軍的真面目。
秦照顔征戰沙場時,總是覆戴着猙獰恐怖的面具,坊間和軍營都有流言,說她青面獠牙,相貌奇陋,故而從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又因玄軍戰甲漆黑如夜,秦照顔殺伐決斷,蹈鋒飲血,北域皆稱其為“夜羅刹”。
不意兇惡猙獰的面具之下藏着的竟是這樣天姿國色的容顔。饒是自認妻子容顔秀美賢淑的紀流楓也不得不承認,秦照顔的容貌較之那位京城貴女要更勝一籌。
更令紀流楓驚異的是,秦照顔身後一行人當中,居然都是些風情各異的美人,皆有傾城絕色之姿。而最讓他驚訝的是,他的那位久未謀面的三弟,一襲青衣的紀飄萍如今赫然在秦照顔的随行之列。
青寮并不隸屬玄軍麾下統制,但也歸于北境軍制。秦照顔雖無統制青寮之權,卻有權指揮他的父親紀統領協防軍務,玄軍的三員副将雖不是他的直轄上官,但秦照顔的卻有實實在在淩駕他父親之上的權威。
無論是作為男人,還是作為兄長。紀流楓都無法容許自己去跪拜一群女人或是他的庶弟。然而青寮與玄軍的關系,既為牽制也為從屬,無論身為朝廷官階正五品上的定遠将軍,還是未來青寮的執掌者,他都無法直接違逆職權官位都淩駕禁關,總括北境全軍的秦照顔。
見秦照顔登上城樓,站在目前,紀流楓當即屈膝下拜。紀飄萍持節複禮,豈敢生受兄長如此大禮?遂站過來同兄長跪在一處,劍宗諸人回避此禮,遠遠站在一旁。
秦照顔雖是明眸皓齒,容貌絕麗的女人,然久居高位,不怒而威,氣度儀态之間的威嚴已是渾然天成。“各位請起。”
衆将起身,紀流楓神情冷淡,至始至終未曾側目,起身之後也未與紀飄萍有隻言片語。
雲麾将軍滕廷胥見主将歸來,頓時眉開眼笑起來,“索勒兀蠻賊兵臨城下,正是危迫之際,上将軍重掌玄軍,運籌帷幄,實屬禁關萬幸!”
秦照顔道:“如今形勢我已知悉,三位英明睿智,擊破北蠻的陰謀,拒敵建功,我定會讓司功參軍記上一筆。”
三員副将執禮稱謝。秦照顔登上城樓,迎風而立,遙見萬軍之中一道疾影妄意縱橫,所向披靡。那方世界也似戰得天昏地暗,風雲無光,不禁暗生敬畏。
“那位就是江湖人稱‘霸佛’的逆浮屠大法師?當真勇冠蒼穹,心昭日月,無愧聖僧之名。”
紀流楓在其身後難掩志得意滿之色,含笑回道:“不錯,禅師法駕青寮,如今正是我紀府的座上之賓,驚聞北部來犯,當即義不容辭,要取額思圖王的項上首級!”
蔡嶽即刻說道:“我等也正要出城去馳援禅師,助他一臂之力!”
闵康和滕廷胥面色俱僵,暗暗叫苦,這麟德将軍殊無心機,口無遮攔,僭越出兵的事豈可和盤托出?若是秦照顔要治他們意圖擅權之罪,那可真是有苦難言。
秦照顔聽他所言,并無絲毫愠色,隻是淡然颔首,“嗯,原來如此。禅師以一人之軀力抗北蠻賊兵,這是何等的正義高節?玄軍切不可讓義士寒心呐。”
蔡嶽性如風火,既得主将首肯,當時急不可待,就要動身殺出城去,“既然如此,末将這就出城殺敵去也!”
秦照顔出聲止道:“慢着!”
蔡嶽腳步頓住,還以為她另有安排,轉頭疑道:“将軍……還有什麼吩咐?”
就連滕廷胥也不由笑容微僵,勸說道:“将軍,事不宜遲啊。”
闵康英明智慧,極擅察言觀色,知她絕非怯懦之輩,更非忘義之徒,見她如此鎮靜自若,猶然智珠在握。回想半刻之前秦照顔的命令,忽而福至心靈,“将軍何故下令開城?”
秦照顔絕麗容顔的一抹笑意未淡,意有所指向紀流楓道:“禅師今日法駕北境,玄軍不勝榮幸,适逢照顔這裡也有一位客人,由她出陣,或許可解額思圖之圍。”
紀流楓見她成竹在胸,并非信口開河,難以置信道:“區區一人?”
秦照顔微微颔首,“僅此一人。”
紀流楓不以為然,唇邊勾起冷笑,頗為躊躇滿志,“難道說,上将軍的這位尊客會比那位神僧更加厲害嗎?大将軍您是身居高位,少知江湖之事,這位神僧可是當今武林第一人,天下四絕以他為首。”
紀流楓此言甚是傲慢,以他區區定遠将軍的官位,即使背靠青寮,也不該質疑北境軍部的實際統領。玄軍三将已顯出不悅之色,質疑将軍就是質疑各部玄軍。
蔡嶽正要斥他無禮,秦照顔笑容未減,望着他,眉黛春山如墨,秋水剪瞳橫波,花顔月貌令紀流楓也恍然失神。直至秦照顔眸底一抹冷芒浮掠,紀流楓猝然回神,連忙垂首低眉,不敢再直視她的眼睛。
他太過得意忘形,甚至忘記眼前的女人并非普通的女流之輩。她是玄軍大将,是戰無不勝的上将軍,是夷滅北域蠻族的夜羅刹,也是北境真正的掌權者。
她掌控的實際權勢,甚至還要在北部皇親定王爺之上。衆目睽睽,藐視上官,這可是不敬之罪。
少女低低淺笑,聲音清靈悅耳,卻沒有半分溫柔,“那就請你,拭目以待吧。”
淡紫衣裳的少女乘馬駐立,她的坐騎是一匹通身暗紫,四蹄點光的威凜駿馬,名“紫燕絕塵”,原是寶馬良駒。
據說這是玄軍銳騎營裡速度最快的神駿,最為難得的是它性情溫順,容易駕馭,即使是風劍心這樣的初次騎乘的騎士,紫燕也顯示出溫良馴服的默契。
少女此時不由回想起,當奉禦軍官将紫燕絕塵的缰繩交在她手中時,那種對駿馬慷慨激昂的悲傷和生死别離的壯烈,甚至望向她的眼裡也充滿着崇敬與憐憫。
少女清楚,旁人的那種眼神意味着什麼。若是任何人要單人匹馬的向茹毛飲血的敵人陣營發動沖鋒,這種無異自絕的行為在任何人看來都已經瘋狂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她當然不會是真的想要去送死,她現在才十七歲,如星月般美麗,似繁花般燦爛的年紀。她怎麼會舍得放棄生命,她仍是心有牽挂的。她還有喜歡的人,還有喜歡她的師姐。
作為戀人的洛清依站在她的馬下,靜靜凝視着心上人纖細挺拔的身姿,難以想象這樣單薄的身體此時居然要去承擔家國民衆的千鈞重擔。
心髒的鼓動瘋狂宛若不止的雷鳴,呼吸在無意識間近乎停止,洛清依現在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腦海空茫,無法思量。她的下颌繃緊,咬着蒼白的唇齒,往常放在身前的右手與淡然垂落的左手會無意識的展現出她作為名門劍宗與生俱來的優雅儀态。
此刻她繃直的雙臂卻竭盡全力的握着拳,削蔥玉指攥得慘白,宛若節節脆弱的瑩玉。惶惶不安的恐懼與憂慮猶如錯亂糾纏的無數藤蔓束縛着她的心髒,一瞬間令人難以呼吸。
原以為可以平靜的送小師妹出陣,然而,當城門開啟,望見索勒兀人的軍隊如同遮天蔽日的蝗蟲,猶如漫山遍野的野獸。無可計數的敵人猶如瘋狂奔湧的狂潮那般,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那種滔天翻湧的雄渾殺氣與磅礴浩蕩的壓迫感已經遠遠超乎她的想象,心底壓制恐懼,抵擋憂慮的防線倏然崩潰,恍惚回到四年前的陵水河畔,她失去心愛女孩的那一天。
往事曆曆在目,灼痛她的心髒,那種悔恨與恐懼,使她的靈魂至今也為之寒戰。
一起逃吧……
她能聽見心中的聲音這樣呼喊,不要去管什麼家國大義,也不要去理會女将軍的請求,我隻要我們在一起。
不要去……
她用盡全部的力量将這樣的心聲緊扼在咽喉裡,她想要擡眼再次深深的凝望那道魂牽夢繞的身影,卻正與少女那明月清輝的眸不期而遇。
那瞬間,宛若青澀純摯的情愛在亘古的時光裡交融纏綿,她就要沉溺在少女的溫柔裡。
洛清依緩緩松開緊抿的蒼白的唇,低柔的聲音問她,“你害怕嗎?”
察覺到自己的聲音已然喑啞,洛清依恍然驚醒。她在心裡這樣告訴自己,要是,心兒回答害怕的話,我就反悔吧,我就帶她一起逃跑吧……
風劍心隻是凝視着她的眼睛,淺淺含笑,輕搖螓首,“師姐,你别害怕,我會沒事的,我會,平安的回來……”
洛清依的心就疼痛起來。
天衣風劍心,驚才絕豔,世間無雙,可是無論她的小師妹是怎樣驚世駭俗的劍客,現在終究也隻是一名十七歲的少女。
她們的身後是駐守城門的士兵。洛清依甚至無法給予喜歡的她最後的擁抱和親吻的送别。
索勒兀的騎兵已經發現正在開啟的城門,進攻的号角響徹戰場,兇殘跋扈的鐵騎裹挾着風雷為她們帶來死亡。
洛清依知道,已經到短暫分别的時刻。
她再一次深深的與少女的視線交融,伸出雪色瑩玉似的右手,輕輕握住風劍心的纖柔凝脂般的左手,各自的掌心相貼,所有的情意都不必宣之言語,但她仍低聲與她道:“去吧,我等你回來,你一定……”
要平安的回來啊。
一語未罷,洛清依決絕的轉身離去。風劍心握緊左手,然後再攤開掌心,兀自的怔怔出神。
絕色的容顔浮現出一抹淺淡的溫柔笑意。紫燕絕塵信步踏出禁關的城牆,沉重堅實的城門緩緩關閉,一對相戀的少女就此相隔。
現在,正是殺戮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