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寂時,衆軍之中忽然傳出一聲悲怆的索勒兀語,高聲呼喊道,“王駕——”
“王駕薨了——”
報喪之聲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北部蠻兵軒然嘩動,悲鳴如沸。
部落的鷹主就是士兵的心髒,是祜爾哈齊這種以侵掠為生的野蠻存在的靈魂,當額思圖王死去,他們失去的不僅是僞裝成軍隊的統制,更失去了勝利的象征和戰鬥的意志。
一時旌旗倒落,丢盔棄甲,伏地而拜。
“尊貴的額思圖王啊,祝您重歸偉大的阿摩司神的禦下——”
“阿摩司神庇佑——”
“風之神阿摩司降臨吧——”
吟頌之聲此起彼伏,祜爾哈齊部落的勇銳隻是向着天空與大地敬畏膜拜,風劍心站在跪伏的北部蠻兵之中,霜翎劍現在仍然貫穿着額思圖的身體。
此刻,既沒人去奪還額思圖王的屍身,更無人為死去的王上複仇。他們信奉一切事實都是索勒兀的風神,阿摩司的意願。永恒不滅的風之神阿摩司召喚走祜爾哈齊的鷹主額思圖的靈魂,賜予了他居住在暴風神殿的榮耀與無盡的生命。
但是,無論賜予額思圖王怎樣的榮耀,祜爾哈齊攻城戰的失敗已經注定。甚至,此刻都沒有人試圖擊殺刺殺額思圖王的刺客,試圖喚醒祜爾哈齊部繼續戰鬥的意志。
她的強大已經深刻烙印在這群索勒兀人的心中。她是不可戰勝的,是無法驅散的夢魇,比起夜羅刹統領玄軍,沖鋒陷陣,縱橫北域的殺伐決斷,能夠一騎一劍取王首級的女人更為恐怖。
風劍心将霜翎劍從屍體身體裡拔出來,冰冷的殺意在戰場蔓延。讓索勒兀的士兵發出陣陣恐懼的寒戰。他們意識到,眼前的狀況并不是需要他們立刻殺死謀害額思圖王的兇手,而是這位恐怖的女殺神似乎并沒有停止殺戮的意願。
風劍心手執雙劍,一步一步走過來。她的眼眸極其鋒利,也極其冰冷。那裡沒有靈魂,隻有最純粹的殺意。
索勒兀人清楚的感覺到死亡降臨的恐懼,他們顫抖着執起兵刃,進行最後的,或許終是徒勞的抵抗。
蒼涼遼遠的号角在禁關的城樓高鳴,那道堅實沉重的城門再次緩緩開啟,黑衣玄甲的騎兵如同黑潮般奔湧出城,裹挾着肅穆的武威與洶湧的殺氣徑向北漠荒原襲來。
玄軍打算一鼓作氣,乘勝追擊。北蠻舊王駕薨,統帥身死,這時正是氣衰力竭之際,此消彼長,勝負已是定數。
索勒兀蠻兵此刻已經心驚膽駭,萬萬不敢直撄其鋒,盡數駕馬催僵,丢盔棄甲,直往荒原深處奔逃,雄壯勇武的索勒兀兵終于不戰而潰。
此役,玄軍勢如破竹,威不可擋,一戰殲敵八千人,俘虜八千名,僅存潰敗的五千騎兵與九千步軍逃往蒙格山以北方向,由麟德、雲麾二将與紀飄萍、允天遊率軍追擊出百裡之外,最後再殲敵斬首四千餘。直到殘兵逃進地勢險要的祜爾哈齊王庭,這才鳴金收兵,衆部凱旋而歸。
天絕山關外一戰,玄軍以極小的代價擊潰來犯之敵,這是無庸置疑的大獲全勝,不僅擊殺祜爾哈齊的統軍将領,更斬首北域十六部落首領之一的額思圖王。至此軍心振奮,氣勢如虹,無論威望與戰意皆至頂峰。
尤其當今武林最絕頂的兩大高手,霸佛和天衣聯手破陣,殺敵斬将的故事必将成為南北戰志上濃墨重彩的一段傳說。
逆浮屠和風劍心無疑在這次的戰役中居功至偉。玄軍不敢輕慢,因秦照顔傷重,不宜乘馬出城遠迎,遂讓闵康和姚萱凝恭請二位功臣進入禁關。
此舉看似失當,其實不然。
闵康官居從三品上,姚萱凝不過是區區軍中參事,以官位尊卑而言,秦照顔看似确實有些怠慢天衣。但虎威将軍是軍中副将,姚萱凝卻也是上将軍的授業恩師,以親疏而論,夜羅刹顯然更親近同為女子的風劍心。
劍宗衆女和姚萱凝乘馬直奔風劍心去。除紀飄萍、允天遊已經随軍追擊索勒兀殘部,蕭千花居然也不在其列。
原來她雖有心出迎,奈何駕馬之術尚且不夠純熟,況且這裡畢竟是兇險萬分的荒原戰場,小龍王年紀仍幼,武功尚淺,故而洛清依将她留在城内,由秦照顔暫為照拂。
天衣縱橫萬軍,斬落敵酋,居功之首,如此天降神兵,不僅是晉城百姓之幸,更是她上将軍之福,秦照顔當然無不應允。
為免小姑娘憂心,考慮到風劍心剛剛經曆過浴血大戰,此刻想必已是神疲體乏,她是天衣的徒弟,想來最是知她心,體她意,索性給她差遣數名侍女仆伇,讓她去安排準備給天衣接風洗塵的一切事宜。
少女站在戰場上,猶如綻放的殺戮之花,猶如浴血的修羅,極其凄厲恐怖,卻也惹人憐愛。
洛清依心憂小師妹的安危,縱馬當先,見到她,當即躍身跳馬向她奔跑過來。距離她七八丈時,突然感受到駭人的威壓和恐怖的殺氣在傾軋她的身體,險些讓她當場跪伏在地。
此刻,她終于知道敵軍為什麼沒有義無反顧的殺死她為額思圖王報仇,為什麼她的身邊除她和滿地的屍體以外再無站立的人。
在這種恐怖駭人的威能下,戰馬尚且會通靈畏怯,避之不及,何況是區區的凡人之軀?
洛清依緊咬銀牙,頂着絕頂境界的威迫向前行進,走出七八步時,已是額角沁汗,但覺氣血發寒,腳步也虛浮起來。
“心兒……”
風劍心蓦然擡眸望過來,那雙眼睛裡此時虛無一物,隻有陰冷到極緻的殺意。
洛清依蓦然怔住,而後義無反顧的繼續向她走來,“心兒……”
她的聲音宛若是絢麗明媚的陽光照進黑暗的深淵裡,風劍心沉寂的眼眸泛起絲微漣漪,随後漸漸回複清明。
目光垂落,她怔怔望着左右手分執的劍,霜翎和問情。眸瞳微不可察的浮掠過稍許痛苦的神情,那股駭人的威壓和殺氣也就此消弱。
洛清依但覺身體倏然一輕,猶如沉重的枷鎖慢慢在消失。
她望着小師妹,然後,向她走過去……
風劍心察覺到接近的身影,恍然回神,她無意識的退後半步,有些畏怯。洛清依的腳步微微頓住,疑惑的看着她。
風劍心的神情晦暗不明,隻聽見她低聲的呢喃着,“師姐,不要,髒……”
洛清依其實早已注意到,她此時全身浴血的慘狀。殷紅的鮮血染透她那襲淡紫衣裳,執劍的雙手都在微微顫抖。凝脂雪瑩的臉頰沾染着點點滴滴的血污,猶如明媚綻放的血淚。嬌豔欲滴的唇瓣緊抿着,露出略顯悲傷的神情。
這當然不是風劍心的血,但是洛清依的心仍然不可抑制的疼痛起來。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的小師妹其實是極其溫柔善良的姑娘,她喜歡甯靜祥和的生活,向往無憂無慮的平靜,隻是因為那身驚世駭俗的武功,這江湖,這世道,還有她……都在讓心兒不斷的卷進無休的紛争動亂之中,不得已成為絕情絕愛的殺人鬼,冷心冷血的女修羅。
洛清依向她淺淺微笑,笑容略微苦澀,眸底漾着若水的柔情,讓人如沐春風,“你受傷了嗎?”
風劍心的身體微微顫動,随後輕搖螓首。洛清依伸出手,擡起來,語調極輕緩溫柔,“那麼,把劍給我,好嗎?”
風劍心的視線望向那兩把血迹斑駁的劍,怔怔恍惚。
“心兒……”
洛清依輕輕呼喚,風劍心茫然的擡起眸,然後将劍尖向内,遞出雙劍。洛清依的笑顔從來都擁有讓她甯靜祥和的力量,她無法拒絕。
洛清依接過雙劍,看也沒看,順勢後送,霜翎和問情就如有劍靈附體,準确無誤的插進紫燕絕塵兩側的劍鞘中。
她這次騎乘過來的坐騎正是将風劍心送往戰場的那匹紫燕良駒。
風劍心魂不守舍的站在原地,神情甚是嬌弱可憐,就仿佛她并不是這場殺戮的締造者,而是不幸牽扯其中的可憐人。
随即她就落入師姐柔軟溫暖的懷抱裡,那裡綿軟的像雲,溫暖的猶如太陽,風劍心的戾氣和寒意就在那瞬間消融殆盡,身體也随着時間漸漸放松緩和下來。
這并不是她第一次直視死亡,也不是她第一次殺人。但這卻是她第一次身臨戰場。
殺人的數量,敵人的面容,她已經完全沒有印象,隻是憑藉本能,不斷的揮出劍刃,不斷的收割着生命。
究竟殺掉多少人,她已經無法記清,隻有劍刃切開咽喉,刺穿心髒,擊碎腦顱的觸感,刻骨銘心。那些充斥着憤怒和恐懼的眼神,凄厲悲慘的哀嚎依然清晰的殘存在她的記憶裡。
但她并非是因此畏怯。
他們是敵人,對待敵人不需要仁慈。
真正讓她恐懼的是,殺戮給予她的,那種失去理性的,極緻狂熱又冷靜的瘋魔。
這樣的瘋狂情緒現在還在她的身體裡發出尖嘯,熱血還在她的胸膛鼓噪着。
洛清依将她護在懷裡,以為她是因為戰場的危險和殺人帶來的負罪感而感到害怕,因此,她在盡量安撫她。
風劍心周身的血腥氣息險些讓人作嘔,但是強烈刺激的血腥味裡,那抹若有似無的溫和暖香卻讓她無法放開這個懷抱。
猶如血池裡綻放的嬌弱的花,美麗妖豔,惹人憐愛。
縱使她的小師妹擁有當世最絕頂的修為,現在的她,本質也不過是名碧玉年華的少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