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照顔如今傷勢未愈,姚萱凝并未讓她披挂铠甲,僅着一身戎服,然而她身軀凜然,眸光威儀,卻也叫人不敢輕視。
官場之間,難免恭維奉承,謙功禮敬,寒暄罷後,玄軍上将軍秦照顔和晉城長官這才并馬進入城府,霸佛天衣等人乘騎駿馬良駒緊随其後。
玄軍進入晉城,但見主道兩側衛士林立,士兵身後民衆如潮,人們摩肩接踵,夾道相迎,争先翹首以望,一見玄軍進城,登時歡呼雷動,群聲鼎沸。
劍宗衆人聽見的,都是高呼秦将軍的稱頌賢德之聲,所見的俱是崇慕敬仰之色。
由此可知,秦照顔在北境的聲望甚是崇高厚重。事實也确然如此,從秦公義雄殉國,秦照顔統掌玄軍以來,對内嚴正軍紀,約束兵勇,麾下各部與百姓秋毫無犯,軍民關系和睦;對外抵禦北蠻敵寇,戰無不勝,所向披靡,三年之内連誅北部二族,使關河甯定,南朝北境的黎民百姓得以休養生息。
玄軍大将軍秦照顔的名聲人望經此更是如日中天,甚至還遠在北定王府之上。故而,縱使當他們聽聞索勒兀的祜爾哈齊部落夜襲禁關,北部三族集結二十萬軍隊向天絕山接近時,雖然風聲鶴唳的形勢确實令部分民衆人心浮動,但是晉城百姓卻始終對這位年紀輕輕的将軍充滿信任,視其為鎮關天柱,北境之魂。
她是北域蠻夷眼裡那位殺伐決斷的“夜羅刹”,也是南朝百姓心中不敗的守護戰神。
事實也證明,她當真不負衆望。從北域犯境的消息傳來不出三日,禁關捷報連傳,秦照顔統軍在禁關城外一戰,不費吹灰之力,就殲滅索勒兀先鋒祜爾哈齊部部勇八千名,俘虜八千名,擊殺敵軍悍将忽勒篾、叔合赤等共三十餘員,斬額思圖王首級,及後揮軍北上追擊敵兵殘部,将他們趕到蒙格山以北的烏石林王庭,大獲全勝,凱旋而歸!
當捷報傳入晉城時,全城震動,官軍額手相慶,民衆沸騰歡呼。城道兩旁俱是街市屋宇,如今軒窗半開,或是弱質書生,或是曼妙女郎,皆含羞帶怯向街上進城的将士投花擲果,其中以秦照顔為最。
男子獻花,女子擲果是南朝的風俗,原為表達傾慕之意,但國防将士受此禮遇也無不可。秦照顔更是晉城百姓推崇仰慕的英雄,早已超脫男女之分,因而即使妙齡女郎向其擲果示愛,也無人覺出任何不妥之處。
茶樓二層雅間,軒窗半啟,三位年輕男子立在牖後,俯望樓下行進的軍隊,向當先的美麗女人輕輕投去一朵月桂,而後目視官軍遠去,面有心馳神往之色。
錦衣華服,手執白扇,一派公子模樣的男人向同伴們洋洋得意道:“我早就說過,禁關但使有上将軍在,定能安然無虞,二位賢弟隻管寬心,不必憂慮惶惶。”
第二位青年那偉岸身軀與身上一襲文質青衣格格不入,聞言連忙附和,贊道:“不錯,秦将軍神機妙策,運籌帷幄,禁關三軍用命,當是戰無不勝,區區北賀蠻賊,不堪一擊!”
三人一邊交談,一邊落回座位,華服青年見那第三位月白長裳的年輕男人兀自恍惚,怔怔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嘿!賢弟回神啦。”
“魂不守舍的,你莫不是對那位一見鐘情吧?”
他本意不過打趣他兩句,誰知白衣書生竟爾喃喃念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華服青年霎時一驚,忙正色,低聲道:“賢弟,這可不是你我能肖想的人物,聽愚兄一句勸,你啊,還是趁早斷掉這念想吧。”
書生模樣的青年茫茫回神,望向同伴,黯聲道:“九天神女,寒宮仙子,小弟一介布衣,豈敢肖想妄念?”
華服男人輕緩口氣,“秦将軍确然可稱是北境權勢最高的大貴人,高山仰止,遙不可及啊。隻是我勸賢弟死心,倒也不是因你是布衣之身,二位賢弟鴻辭驚豔,一躍龍門也隻是遲早的事,不過對那位的事,卻是有所不知啊。”
白衣書生聞言微怔,正要出言回應,青衫男人先道:“還請兄台賜教。”
華服青年移目環顧,見無人注意到此處,打着扇掩唇低語,高深莫測的道:“秦将軍光風霁月,姿容絕秀,門庭顯赫,豈會當真無人求娶?據說就連今上也有意将她納入後宮……”
青衫白衣俱是驚愕,險些叫出聲來。男人示意他們莫出聲,小心續道:“可惜冠雄公逢陣殉國,老國公年事已高,她是秦家孤存的血脈,今上仁慈體恤,這才打消這個念頭。”
二人略松口氣,隻道國家幸甚。這等不世之将,統軍戰神,若是受制在深宮内院,豈非焚琴煮鶴,錯陷忠良?
華服青年道:“雖如此,競逐之人如過江之鲫,不計其數。縱是北境男兒盡皆自慚形穢,認為無以相配,但總有自不量力之徒生出僥幸之念……”
他壓低聲音,竊竊私語道:“不說京中的權貴,各路的豪商富賈趨之若鹜,就是刺史、長史、司馬,晉城這些封疆大吏家裡的青年才俊,誰不想攀住這門高枝,從此飛黃騰達,淩駕萬人之上?”
二位也想攀高枝的“青年才俊”不禁臉皮發熱,尴尬颔首。但聽青年道:“哼,他們想的倒是挺美,也不看看咱們大将軍是何等性情貞烈的人物?她索性放言,說‘關河不定,誓不成婚’。此生若不能徹底平定北域,絕不會考慮男女私情!更将大官們暗送進府的俏面首都五花大綁的扔出府去,還讓玄軍在這些人府外圍住三天三夜,吓得他們啊是哭爹喊娘,生怕大将軍将他們扔進大獄,定他們個擾亂軍心之罪,從此就再也無人敢癡心妄想大将軍咯。”
說到此處,華服青年的面色略微僵硬,但這樣的變化一閃而過,是以二位同窗都沒察覺。事實上,他伯父身領晉城法曹,膝下二子已婚,族中唯有他堪當匹配,也不能說就沒動過将他引見給那位的心思,隻是見他人如此慘狀,也不得不扼殺這般打量。
白衣青衫二位書生聽她居然如此高義,不禁敬服道:“燕雀不知鴻鹄之志,鼠目難窺日月之光,是小弟夏蟲語冰,短見薄識,實在不勝慚愧。”
華服青年拍拍他的肩膀,歎息,“所以我說讓你……”
“賢兄打住,”誰料白衣書生擡手止住,他笑道:“我可沒說過,鐘情的是秦大将軍啊。”
青年與青衫書生都是一怔,回想一想,似乎确實如此,“那賢弟看中的是哪位?就憑你家的門第,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華服男子将玄軍女眷濾過一次,忽然補充道:“但你要相中那位軍師祭酒姚先生,那就不成,大将軍是決計不會放人的……”
白衣書生這時顯露出年少慕艾的神情,與他說道:“周兄出身官宦門第,交遊廣闊,你可知道緊從将軍之後,乘馬遊街的那位紫衣姑娘的消息?”
周銘微微怔住,之前軍隊遊行而過,他的目光全落在秦照顔處,确是沒太注意過其他人,隻是此時聽他說起,腦海中倏忽靈光一現,“難道是她?”
“周兄說什麼?”
白衣書生忙來相問,青衫男人也饒有興趣湊近過來。
華服青年周銘說道:“我在玄軍軍營有位朋友,昨夜換防回城,與我說起過。這次禁關大捷,有托上将軍運籌帷幄,當是功高望重,足以青史流芳,但除此以外,還有兩位英雄豪傑堪稱居功至偉!”
“是誰?”
青白二位書生異口同聲,滿面驚奇之色。
“一位是當今武林的第一人,世人稱其霸佛,乃是萬佛洞天禅宗的神僧,逆浮屠法師。”
“而另一位就是七星頂劍驚天下,威震虛山,誅絕西陵的天衣風劍心,風姑娘。”
“啊——”
青白二人同時訝然驚聲,見茶樓四座注目過來,連忙噤聲,等衆人移開視線,青衫書生疑道:“她就是天衣?”
他們身為一介書生,本該勤修學業,志在廟堂,從來不問江湖之事。然南齊尚武成風,街坊市井、茶肆酒樓、百姓黎民多不敢直言朝政,故常有江湖轶事風傳,評說武林各路英雄,已緻江湖之事已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地步。
霸佛逆浮屠之名威震天下久矣,而天衣風劍心因其劍術通神,還有絕秀姿容在當今武林,尤其年輕一輩中更是炙手可熱,風傳一時。
華服青年道:“緊随将軍之後,絕非泛泛之輩,聽聞玄軍祭酒姚先生素着白衣,她既然不是姚先生,那就極有可能是傳說中的那位天衣。”
青衫書生颔首道:“我确然看見那位紫衣姑娘,還有一位法師并駕同行,依兄台所言,想來那位就是傳說中的逆浮屠大法師啦?”
白衣書生疑惑道:“傳說那位大法師行蹤莫測,從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劍宗的天衣武功也很高強。還有位玲珑姑娘算無遺策,都是和上将軍一般,世間難出的奇女子。沒想到,今日居然能看到霸佛和天衣雙雙現身北境,誠然不可思議。”
江湖中人最是放達不羁,也最目無法紀,肆意妄為,江湖轶事之中雖也稱許懲奸除惡,行俠仗義的俠客,更有如青寮般憂國憂民、慷慨悲歌的義士,然而更多的卻是潇灑風流,快意恩仇的無法無天之徒,似霸佛和天衣這等武林傳說中的絕頂人物居然會降臨北境,甚至還幫助他們協守邊關,确實令人難以想象。
華服青年神情得意說道:“如今全城百姓盛傳,說将軍是天上武曲下凡,故有拘神遣将之能,就連霸佛和天衣這等絕世大能也來仗義相助。這是天降神兵,助她來誅滅北蠻,衛佑一方的。”
青衫書生有些不信道:“他們當真有如此本事?恕小弟直言,青寮中的高手我也見過,确是身手不凡,可要說是神兵天降,萬夫莫敵,恐怕就有些言過其實了吧?”
非是他心胸狹隘,衆所周知,武林高手行蹤詭魅,開碑裂石不過等閑之事,單打獨鬥的本領确實遠勝普通的軍營士兵,但是一兵一卒與千軍萬馬的力量存在雲泥之别,不可同日而語。以一擋百尚且殊為不易,要與軍隊這樣的磅礴洪流争鋒,那就是天方夜譚啦。
華服青年不以為意,笑答道:“如今玄軍風傳,霸佛天衣有通天徹地之能,縱橫萬軍之中,猶入無人之境!神僧一怒,北蠻賊兵的八千鐵甲俱不能擋;天衣一劍,更是驚天地,泣鬼神。要取那額思圖王的首級不過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二位聯手,橫行北域的豺狼虎豹猶如土雞瓦犬,他們的大将軍和蠻賊的鷹主相繼授首,主将身亡,敵怯我勇,乘勝追擊,當然一擊而潰咯。”
白衣和青衫兩位書生當即歎服,萬分敬佩道:“我朝俠士竟有如此驚世駭俗的神通,真乃是北境之幸,大齊之幸啊!”
青衫書生也道:“是小弟坐井觀天,不識真神。學識既有高低之分,武功也有天淵之别,這霸佛天衣之能想來是遠勝青寮之流的……”
“哼——”
忽聽沉聲冷斥,青衫書生一言未落,堂上有人忽然拍案站起。三人循聲望去,但見一名威凜魁梧的壯士赫然而立,目光銳利,橫掃過來,死死地盯着他們。
三人目光與那男人相撞,壯漢的眼瞳凜冽如刀,殺氣茫茫,甚是駭人。站起之後露出腰帶銅扣那三杆鐵槍的标志。
周銘身體一抖,忙将折扇一展,矮低身體藏在扇後,與左右二位同窗低聲道:“青寮的人……”
白衣和青衫立時噤聲不語,周銘三人不過區區一介書生,高談闊論,談笑風生卻也無妨,哪敢真與這些一言不合就要殺人奪命的江湖豪客相鬥?
要怪就怪他們三人濫言多口,一言之失得罪強人,要以江湖中人快意恩仇的作風來看,今日之事恐怕不能輕易善罷甘休。
但見男人擡腳闊步向此處走來,三人心中陡然一驚,直道不想今日死在此處,吾命休矣,俱是吓得瑟瑟發抖。
周銘稍提膽氣,正要以理相抗,最多不過拼死一搏,報出伯父法曹的名諱,隻盼這位壯士能看在青寮同守晉城的面上,饒過他三人這回。不意男人從他們身邊擦身走過,并未留步駐足,徑直出樓而去。
徒留書生三人兀自戰戰兢兢,駭出滿身的冷汗。直到威風昂然的腳步聲消失在樓下,仍是心有餘悸,“他,他這是做什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