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妃晚悄然接近一做屋宇,相隔的距離雖遠,卻能聽到祝禱之音,莊嚴肅穆,禮敬虔誠。
玲珑循聲走過去,找到那處仿佛神廟模樣的地方,遙聽衆聲禱祝,“月府太陰,照澈光明,玄玄幽顯,浩浩育陰,吾取真氣,異之傍星,生之者吉,念之者昌……”
雁妃晚心中便即知曉,她定是找到了幽都遺民傳說中的那座月神廟,而幽谷靜寂無人的原因居然是因為他們此刻都聚集在這座月神廟中虔誠禱祝,請福朝拜。
玲珑運轉輕功,身輕如燕,一路行檐走壁潛到廟宇,遙見廟外整齊排列跪坐衆人,盡都低首閉目,念念有詞,“月光朗朗照乾坤,法界衆生蒙恩佑,同沐月府星恩,福生無量天尊……”
廟外匾額高懸,上書着“太陰淨住”金漆大字,想來這裡就是幽都之民信仰的至高聖地——月神廟。
雁妃晚靜氣凝神,繞到廟後,提身躍起,落在廟牆青瓦之上,投目下望,一眼就能望進廟堂裡。卻見二三百人跪坐在一尊寶相端正,清素月華的月神像前敬拜祝禱,場面蔚為壯觀。
玲珑目光逡巡,忽而眸光震動,但見月神像前置着一架蘭锜,蘭锜架着一柄寶劍,正是她的佩劍——雪名!
雁妃晚七竅玲珑,心念電轉,瞬息已然想出七八種奪劍的法子,兀自出神之際,忽聽一道沉穩而宏亮的聲音道:“姑娘,請下來吧。”
這聲音雖年邁,卻宏闊遼遠,恍若洪鐘,猶如悶雷,可見發聲之人内力極高,雁妃晚被這聲震動心魂,險些栽落牆檐!
月神廟雖早已不問江湖之事,到底是秘海起源之地,九幽統禦天下邪道,武功稱絕當世,霸道無雙,旗下更是高手如雲。他們祖蔭聖地的長老祭祀又豈會是泛泛之輩?
就憑剛剛那聲沉鳴所展示出來的内力,就遠非翁伯炎和徐昭之流可比。再看場中衆人,皆垂首禱祝,目不斜視,可見武功心境皆是不俗。
雁妃晚旋即明白,月姬在秘海中的勢力并不如日星二主,卻何以在九幽能身居高位,她若能完全掌控月神廟的勢力,隻怕就連暗尊也要忌她三分。
形格勢禁,雁妃晚隻能下去,且不說那位大長老武功極高,就是在場的幽都之民也有二三百衆,若是動起手來,雁妃晚縱然武功再高也絕不是他們全部人的對手,甚至,她都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玲珑輕身落地,那位老祭祀緩緩站起,随即轉過身來,幽都之民随之站起,卻靜默不語,也沒擺出擒拿雁妃晚的架勢。
老祭祀須發皆滿霜華,手執月神法杖,身形佝偻,仿佛他那副垂垂老矣的身軀全憑那一把法杖支撐。雁妃晚卻從他的隐隐光華的眼睛裡看出老骥伏枥的灼耀,從他貌似慈祥寬仁的臉上看出風霜雪色的滄桑與狠戾。
祭祀長老看起來就和尋常的年華漸漸逝去的老者沒有什麼分别,然雁妃晚卻敏銳的察覺到他目如鷹,腰如豹,爪如虎的肢體動作,直覺告訴她,輕視眼前的老人是極不明智,且極其危險的行為。她相信,若是他願意,他就可以在瞬息之間輕而易舉的取走敵人的性命。
但雁妃晚同時也相信,他不會這麼做,至少現在不會。
對方既然沒有趁機将她打落牆檐擒住她,說明這位老祭祀有足夠的自信讓她走不出這裡,他的驕傲讓他沒有在第一時間突施暗算,那麼也不會在現在偷襲她,當然,之後會不會将她殺死或者生擒,那就另當别論……
至少現在,她還算是安全的,并且雁妃晚認為,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從她進入這座廟宇以來,就感到一種莫名的違和,她的直覺極其敏銳,就像她總是能敏銳的捕捉到迫近的緻命危險那樣。
這種詭異的讓人不安的感覺來自哪裡呢?
既然知道她目前是安全的,雁妃晚索性不動聲色的觀察她身處的環境,視線理所當然的被那尊月神像吸引。雖然神像的輪廓線條已經能看出歲月侵蝕的痕迹,然寶相端嚴,清素雅正,真仿若是神女降臨般,這是一尊鬼斧神工,堪稱造化的神像。
那祭祀長老見她直視神像,凝望出神,覺此舉亵渎神靈,心中略感不悅,他别有深意的出聲道:“如何?姑娘可願皈依太陰之門,承月神輝照,修天地清甯?”
雁妃晚回神,當即将視線從神像移開,她雖不信鬼神之說,對神靈信仰卻不會輕慢,因而道:“我敬天拜地,但求無愧,清心自持,不從神明,還請長老原宥。”
那老祭祀凝眉,撫須吟道:“月光朗朗照乾坤,法界衆生蒙恩佑。月府太陰,照澈光明,玄玄幽顯,浩浩育陰。你們不知若無月神降福,則這世間無豐收,無安甯,無清明。故而這世間的萬事萬物,衆靈衆生都要對太陰娘娘心懷感恩敬畏之心……”
雁妃晚冷笑,“你說太陰娘娘降福萬靈萬物,衆生都要敬奉她,感念她,可是月神廟呢?”
雁妃晚轉過身道:“你們身為月神娘娘的信衆,卻親手創立了當世的邪道之主,江湖武林的第一魔首——九幽秘海。也正因九幽興風作浪,攪弄風雲,緻使當今正邪失序,令你所說的安甯清明之世岌岌可危。你們這樣做,難道不是和太陰娘娘的初衷背道而馳嗎?”
“你……”祭祀長老啞然。
老祭祀知她執着正邪之法,和邪道更是勢不兩立,絕聽不進什麼太陰教法,陰陽圓缺之說。
其實九幽雖源出聖地,實則早非月神廟所能掌控。四百年來的鲸吞虎噬,秘海如今的勢力之強盛,統禦之廣闊,早已超出他們的想象,而聖地的幽都之民也被九幽大半都收為己用,可謂日月相易,乾坤倒換。
但族中秘事,不足為外人道哉。
祭祀長老道:“她居然連此事也說與你知?”言語間,頗有不滿之意。
雁妃晚還不知這老兒在族中是什麼地位,但他能主持參拜祭祀,可見地位非比尋常。舒綠喬身為月主,執掌月亮神廟,統禦幽都之民,她要在九幽立足,還需要這些信衆的鼎力支持,目前觸怒他們,對月姬百害而無一利。
雁妃晚沉默,那老兒見她不語,也知她這是默認。心中雖然不悅,但月使地位尊崇,且素無過錯,他們之間的關系是相輔相成,故而他絕不會在信衆面前與月使公然反目,對她的行為也不好追究幹涉。老祭祀揮手歎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既如此,請姑娘取回寶劍,離開此地。”
居然能活着離開這幽谷魔窟,玲珑心底不免驚訝,轉念一想,随即明白過來,“是她讓你們放我走的?”
這個“她”指的是誰,在場的衆人都無人不知。祭祀長老颔首,眼底掠過驕傲神色,“若非如此,老朽豈能容你活着離開我九幽聖地?”
就算有那位月姬求情,祭祀長老也未嘗沒有動過殺心。月使踏出月亮湖時,衣裳淩亂,妝容不整,想來任誰都知道在那月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過,月姬是月神使者,也是三天之主,在場衆人的地位皆不及她。更何況,九幽行事素來肆意妄為,狂放不羁,她就算戀慕女子,九幽也斷沒有因為今任月主有悖倫常的私情就廢黜她的道理。
若非雁妃晚出身劍宗,份屬正道,恐怕暗尊對此連問也不會過問。若雁妃晚是邪道中人,九幽秘海以強者為尊,更是不會多說半句。
但正因雁妃晚的身份特殊,祭祀長老才更要謹慎行事,對她也更有敵意。相傳當年的那位月神聖使,就是因為被正道中人蠱惑,不惜悖反聖教,禍連九幽。
本來,他該不惜一切代價除去雁妃晚這樣的隐患,不過到底是年老體衰,雄心難複,月主又向他誠心保證,一再求情饒她性命。再者當年暗尊為上任月主使雷霆手腕鎮壓過月神這一支,他親眼目睹族中手足兄弟,後生晚輩身死,心中未嘗不怨。
思量再三,這位祭祀長老還是決定将事情交由那位和天意定奪,最好從此不問世事,淡出江湖。心念及此,唇邊還有些幸災樂禍,他倒要看看,這小姑娘能在九幽這險惡的深淵泥潭裡攪出什麼風浪來,“請姑娘取劍,速離此地。”
這顯然就是對她的逐客令,雁妃晚恭敬不如從命,取回雪名之後,心裡總算稍微安定些,隻是她到底沒有就此離去,還是忍不住問起月姬的去向,“她在哪裡?”
那長老銀須微翹,心底暗罵,好個得寸進尺的小丫頭!他沒有将她當場格殺全是看在聖女的面上,但并不意味着他就要為她們之間的孽緣牽線搭橋!
祭祀長老吹胡瞪眼,沉聲道:“無可奉告!”
玲珑早知如此,心裡已然有數。心道,月姬果然不在這裡。道聲告辭之後,走出神廟,衆信徒當真就對她視若無睹,任她離去。
雁妃晚離開月神廟,卻沒有直接出谷,并不完全因為月姬的提議,而是她還有未竟之事。
她從月神廟一路往西,原路返回月亮湖的那座月閣。祭祀長老派來監視她的人跟随她到月亮湖岸,見她施展輕功,淩波橫渡,飄然落到湖心那座小樓,二人不再跟随,都在岸邊等候。
月神使者修煉的月閣是迷霧鎮幽都之民的禁地,非有月使允許,月神信衆不能踏足半步,而雁妃晚并非月神信徒,因而不受規例管束。兼且她與月使的關系非同尋常,就算她踏足此地,想來月使也是不會降罪的。
雁妃晚暗道果不其然,這座月閣是月神廟禁地,非月使相請,不可入内。她推門進入,走到床邊,卻見床榻和她離去時相比,明顯有被人翻動過的痕迹。
雁妃晚心中亂顫,知道舒綠喬在她離開之後定然回來過這裡,而且……她将手掌緩緩放在心口,那裡正揣着那方巾帕。她敢肯定,小月亮去而複返,想來也是為這件東西。更确切地說,是屬于她們的痕迹和回憶。
她并沒有像她離開時表現的那樣無情,想到這裡,心裡感到一絲溫柔暖意。但她之所以會回到這裡,并不是為了緬懷她們之間的那場缱绻情夢。
雁妃晚走到床邊,凝神端詳她們翻雲覆雨的床褥下的那張床,眸裡透出些許審慎之色。玲珑會回到這裡,是因為那尊月神娘娘的石像。
從她踏進月神廟的那刻起,那種詭異的不和諧感就一直萦繞在她心間,不安不散。當她真正見到那尊神像的面貌真相時,她終于意識到那種不和諧的感覺是來自于哪裡,正是因為那尊月神神像……
月神娘娘,也被稱為太陰星君。道教全稱為——黃華素曜元精聖後太陰元君。她是代表月的神祇,而月出西方,要祭祀的方位應當是坐西向東,信衆向西而拜。
但是月神廟的這尊神像卻是坐東向西,殊為異類。
就算九幽月神廟的祭祀習慣與中原相異,但更令她在意的卻是神像的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