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内普漠然地用一隻手接過,飛快浏覽一遍,一氣呵成般淩厲啧一聲,評價到:“你這個治療方案是不是太過激進了?你是想她留下疤痕嗎?”
“在這個情況下,我覺得我們更應該優先考慮愈合。這麼大面積的龍炎傷口,想要完全不留疤是不可能的。”治療師雙手交疊按在身前,不卑不亢地說:“況且,這在傲羅中又不是什麼罕見的事。許多人甚至将這些傷疤當作戰鬥的勳章。”
聽見這些話,斯内普的眼色陡然變得灼熱,像塊被燒得通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那名醫師的臉上:“不可能不留疤?那是因為你不願盡力。……無所謂了,筆給我,按我列的清單配藥,有什麼後果,我與她自行承擔。超出傲羅辦公室可預支的費用,也由我來支付。”
治療師茫然地張大嘴,一直沉默的蕾雅則輕輕咳嗽,來平緩氣氛。她高熱的額頭貼在他的頸側,垂下左手替斯内普扶穩那塊按在被子上方的記事闆。斯内普沒有阻止她的行動,指間的羽毛筆已然笃定地列下長長一串藥方,潦草的筆迹如長蛇般爬在紙上,裡面許多材料名是她聞所未聞的。寫完後,斯内普斟酌檢查一遍,才送回記事闆:“先按這些用兩天,我看看效果。如果配藥步驟有不清楚的,我可以親自去你們制藥室配藥。”
讀過藥方的治療師,臉色愈漸難堪。可是這份過于“精準”又“大膽”的配方實在是讓她自歎不如,隻好默默地收起記事闆,努力保持平穩的語調:“好吧,我與配藥師商量一下。我現在去讓看護士給她送點餐食。”她從小車上翻出兩瓶魔藥,放在床頭櫃上,囑咐道:“飯後服下。”
斯内普順着藥劑的方向一撇,辨認出是醫院特制的緩和劑和散熱劑,便應聲:“知道。”
見收好東西的治療師轉身要走,蕾雅忽而開口:“喬納森……他怎麼樣了?”
“那個傲羅傷得比你嚴重,還在昏迷,但沒有生命危險。”治療師停下腳步,回答道。推動小車走到門口時,她回頭補了一句:“用完餐後,好好休息。至于斯内普教授,我這次就對看望時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感謝。”斯内普終于收斂話音裡的尖銳,蕾雅無意識揪了揪他的衣袖,同時禮貌地對治療師說:“真的很謝謝您。”
不久,看護士端來餐食的托盤——一份清淡的燕麥粥、雞蛋土豆泥、軟爛的蒸蔬菜,小塊全麥面包,切成細片的蘋果,随餐飲品是一小杯南瓜汁。看護士狐疑地凝望坐在床上沒一點打算離開的男人,小聲問:“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果然,男人幹脆答道。
“我自己能吃。”蕾雅小小地抗議,“我左手還能用呢。”
雖然事實是這樣,她畢竟還處在恍惚的高熱中,且還因為背後的傷,無法靠在床邊,連保持坐姿都變成一件需要花費力氣的事情。所以,斯内普仍是全程照顧她的每一個動作,避免有沒拿穩而溢灑出來的食物湯汁落到她的傷口。
“你呢?要不要也吃點?”吃過東西,蕾雅的精神和體力都好很多。她把剩下的南瓜汁推給他,關心地詢問:“現在英國時間是三點多了吧,西弗?你早就該休息了,不如先回去?或者……到我的宿舍去睡一覺?”
斯内普沉默着喝完她剩下的南瓜汁,随即以手背試探她額頭的溫度,邊把那兩瓶藥劑打開,塞到她手裡,邊說:“等到你父親來了,我會回去收些東西,也會跟鄧布利多交代這幾天的安排。”
蕾雅聽出了他的意思,吞下苦澀的藥水,咕哝道:“你……打算接下來在這裡陪我?”她其實是驚訝的,她本以為,斯内普配完藥方,每隔個幾天來觀察她的情況,也已是超出他應該做的了。“可是,現在霍格沃茨有那麼多的事要忙,你實在不必……”
“不然呢?”斯内普擡眼瞪她,沒好氣地打斷她的話。他拿走她喝完的空藥瓶和水杯,語氣略帶譏諷地反問到:“你覺得我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如果你不忍心霍格沃茨丢失它的校長,那就快點給我好起來。”他說着,伸手穿入她的發間,掃過被火炎燒得卷曲的發尾,不滿地抱怨到:“是誰不久前才答應我要小心的?看來你的承諾跟鄧布利多的一樣,毫無可信度。”
聽聽,這是被鄧布利多騙了多少次才得出來的結論。
一想到自己被斯内普歸為了“鄧布利多之流”,蕾雅不禁鼓起嘴,不知道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她試探性牽起一個低婉的輕笑,問他:“原來,你這麼心疼我呀?”
“閉嘴,萊恩哈特。”斯内普繃緊下颚,手上卻依然在輕緩地理順她的頭發。
見到他這麼在意的模樣,蕾雅這才擡手摸了摸自己雜亂的頭發,很清晰地摸到那些長短不一、蜷曲燒焦的斷發。在大概得知它們的慘狀後,她開玩笑說:“幸好當時戴着帽子,不然這真要成光頭了。如果是那樣的話,你會嫌棄我嗎?”
“難道在你眼裡,我是這麼膚淺的人?”他終是不情願地被她逗笑,輕嗤道。
蕾雅笑得明媚燦爛,差點扯疼傷口。她花了點時間平複自己,又抛出一個請求:“那,你能幫我剪一下發尾嗎?我不想爸爸看到後會傷心。”
“你确定?”斯内普挑起眉毛,很不确定地直視她的眼睛,仿佛覺得她還在開玩笑。
“修整齊就好。”蕾雅笃定地回答,“等出院了,我再去理發。”
斯内普停頓半晌,随後變出一把梳子:“好吧,我試試,不保證結果。”
男人用極克制的力度一縷縷梳順她的烏發,魔杖之後化作鋒利的剪刃,沿着她肩胛骨的高度一點點擦過發線。那些被燒焦的、彎曲的、再也沒有生命力的發梢舍棄掉,滑落在她的身後和床被,像入了秋枝頭飄落的枯葉。
逐漸沉寂的房間,隻剩下藥劑的氣味和魔杖切斷發絲的輕響。蕾雅感受着斯内普一如既往的細緻,他的手偶爾碰到她的脖子和耳廓,卻莫名令她在心底鋪開無邊的安心,不可自抑地回想到那年采摘暮光幽影花時他微微轉動的手腕。
“西弗勒斯,你會後悔嗎?”她忽然脫口而出一個意料外的問題。
斯内普維持手上的動作,挑起一束糾纏的發,耐心揉開死結,并沒有太在意地随口回應:“後悔什麼?”
“建議我當傲羅。”
魔杖在半空停住一瞬,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繼續将注意力放在她的發尾。等到最後幾縷發絲修剪得整齊,他将梳子擱在一旁,施展魔咒清理掉她肩膀和被褥上的發屑,這才重新在她身邊坐下,眼神沉靜地看她:“怎麼,你不喜歡這個職業嗎?”
蕾雅有些呆然地為他的問題思索一陣,點頭承認:“我很喜歡,也覺得很适合我。”
“那我就不會後悔。”他低低地說,沉吟片刻,緩緩道出從晚上就一直按捺在他心裡的語句:“但是,這次我要你真的答應我。不管用什麼辦法,你都得活下來,無論受了多重的傷,我都會想辦法治好你。所以,你都得……”男人的聲音罕見地哽咽了,話語也不知所措地暫時頓住。
蕾雅輕撫男人眼底的烏青,劃過那些深重的陰影,面帶微笑地等他醞釀語言。
斯内普的手遲緩着覆上她的,将她的手指緊緊地裹在他的手裡,側過臉,薄唇貼在她的掌心。
他閉上眼,長長地深吸一口氣穩住情緒,顫抖的鼻息灑在她的指間。之後,那悅耳的嗓音再度響起,輕柔得近乎呢喃,或者一種懇求:“你都得,回到我的身邊,蕾雅。”
也許,無論經過多少時間,斯内普都沒有勇氣告訴她。就在他目見懷表上的那枚殘缺的月牙時,他的心裡有閃現過多少不好的念頭。
他想到他前半生所有已然錯過的、失去的、無法挽救的、再不複得的一切,想到永遠填不滿的、蛀空内心的那偌大空洞,想到無數輾轉反側、噩夢纏身的夜晚,想到在最壓抑的年月裡,她對他不加掩飾的擔憂與愛慕。最後的最後,他還想到的是,那天在希臘海岸,她義無反顧沖進廢墟的背影。
曾經,斯内普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害怕失去、害怕死亡的人。倒不如說,他早已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他在那場戰争孤注一擲,毫無畏懼、不顧一切地燃盡自我,燃盡他生命最後的一丁點剩餘價值。自1981年的那天起,對他來說,每多一日的苟活都可以是偷生的最後一日——那麼,人生亦不過是一死,直到,他再次擁有名為“眷戀”的東西。
從那刻開始,他的人生就有了很多意義,有很多值得去看的世界,很多值得去感受的溫暖,很多值得去做的事和值得關心的人。他還可以感到痛,還可以感到——愛。
這些,都是她執拗地、一遍遍地告訴他的。
而世界上最難過的事情,從來都定不是未曾擁有。
斯内普又怎麼會不懂呢?
回首時,已經太晚了。
他已不能——這架千瘡百孔的軀殼是如此的不堪一擊,真的無法再去經曆任何一次了。
“這聽起來或許很自私。但我無法接受……我不能再失去我唯一擁有的了。”
拂在指尖的氣息越來越不穩,蕾雅旋即觸碰到男巫眼尾的潮濕,以及微顫的唇角。
原來,她都不知道,他對她的感情深刻到他自己都難以控制。從這些徹骨透髓的摯愛中,不可避免地會滋生的另一種感情——恐懼,亦或是,不願失去。想起來那晚在希臘,他也曾這樣過。
到這裡,蕾雅好像也被他的情感所感染,方才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淚終于沒有任何征兆地淌下,滲入紗布,面頰的傷口灼灼發疼。
“好呀。”蕾雅毫無遲疑地答應。她朝斯内普的方向靠近更多,即使火辣辣的痛感讓她不由自主地擠了擠眼。她揚起下巴,帶着止不住的眼淚溫柔吻他的鼻尖,而後是嘴唇,輕聲說:“那等我這次回去,我們就結婚,好不好?不再需要什麼計劃了,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成為你的直系親屬,西弗勒斯。我想,我們都不能再等了。”
原來剛剛在門口的事她都聽見了?
又鹹又澀的淚水滾燙熾熱,跟現在高溫的她一模一樣,灼得那雙一向深邃的黑眸不自覺漾開圈圈的溫熱波紋,盡管他本人在佯裝自若低聲阻止她:“别哭了,傻瓜。”他小心翼翼地拭去她面上的淚珠,避開傷口位置将她環入懷中,讓她能安全舒适地枕在他的肩頸處:“隻要你向我保證,并且,要做到。”他的面龐低垂,咬着牙,一字一頓地重申一遍。
“向你保證,永不食言。”
“你最好是,萊恩哈特。”
紐約的夜深了,窗外的車鳴和人聲都消失不見。
服過藥的蕾雅被熟悉的清冽氣息包圍,在他的懷抱裡沉沉昏睡。斯内普背靠床沿而坐,攬着她一動不動,全然舍不得放開她。脫下的黑袍蓋在二人身上,他悄悄吻過她的發頂,時不時擡手測量她額頭的溫度。直到确認她的體溫不再上升,他放下心,視線最終停留于床頭櫃上她的魔杖和那兩枚戒指,思考接下來幾天的打算。
這間病房剩下的一盞壁燈灑下迷蒙的低光,恰好照映他落寞的側臉,令他看上去如此的怯懦,像個被孤零零抛棄于瓢潑大雨中的孩子。
男人很清楚,如這綿長靜夜獨一的孤燈,她亦是他僅存的光,是餘下生命為數不多的期待。他隻奢盼,這抹溫煦能陪伴他長久一點、再久一點。
無需直至永恒,僅僅是,貪心地渴望再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