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從一個漫長又虛無的夢裡醒來,再度睜開眼時鄭南槐有些茫然。
他努力眨眼,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簡樸的屋子,屋内安靜無人,隻有偶爾的鳥鳴會飛速掠過,望向一旁大開着的窗子,微冷的帶着土腥味的風正從外頭吹來,好似在喚醒沉眠了一個冬季的嫩芽一樣吹進他鼻腔内,逐漸将體内久未清理的蛛絲吹散,鄭南槐得以重新撿回自己對身體的掌控坐起身來。
他恍惚着摸向自己的胸口,并未摸到類似傷疤的東西,體内歡快流暢的靈氣昭示着他極佳的狀态,但是……他不是被燕北堂——
窗邊忽然傳來腳步聲,聽起來均勻有序,一聲衣袖翻飛的風聲,一柄結滿嫩黃花朵的樹枝先探入窗來,随後便是抹鮮紅躍入屋内,來人竟是他無法忘卻的那個人。
燕北堂同樣愣在原地,今日他見三浮的那棵連翹又開花了,本想摘一支放在床頭點綴屋子,卻猝不及防迎來鄭南槐的蘇醒。
總覺得上次見到這個人擡眼看向自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兩人對視片刻,還是鄭南槐先開了口:
“我……”
他聲音沙啞得厲害,此刻鄭南槐才意識到喉嚨幹澀得有如兩塊砂紙相互摩擦,下意識捂了捂自己的脖子,一杯溫熱的水就遞到他唇邊,他看了眼神色忐忑的燕北堂,伸手接過了水。
“這裡是北疆三浮聖手的水榭,三年前她把你救了回來,你現在可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站在他跟前的燕北堂俯身問了他一連串問題,鄭南槐搖了搖頭,随即盯着他被符紙遮起的左眼問:“你的眼睛怎麼了?”
像是沒料到他會在這個時候問這個問題,燕北堂下意識仰起身子,手指按在符紙邊緣,頓了頓才回答:“受了傷,也裝不了義眼,就請三浮的徒弟幫忙用符咒代替了。”
不等鄭南槐再開口,他就急急丢下一句“我去找三浮聖手”逃也似地離開了。
屋内一時又安靜下來,鄭南槐掀開被子,探出腳踩在了地上,倒沒有久卧在床兩腿變得虛軟的情況出現,他将杯子放下,撈起搭在椅背上的一件披風裹在身上,轉身見到放在床頭的那顆鈴铛,下意識就将它拿在手中。
鈴铛輕輕叮鈴響着,鄭南槐注意到上次這鈴铛上的穗子還是紅色的,現下卻變成白的了,看着有些清湯寡水。
他重又把鈴铛放回原處,扭頭看向去而複返的燕北堂跟在一男一女身後走進屋門。
那個女子甫一見到他就兩眼放光,示意他伸手好讓她診脈。
鄭南槐看向燕北堂,見他點頭才放心把手伸過去,三浮按上他手腕,片刻才放心地露出一個淺笑:“嗯,恢複得很好,”
她松開手指,朝燕北堂看了一眼,“我去把解藥配了,他現在就可以喝了。”
說罷這師徒兩又風風火火地走了,再次讓燕北堂和鄭南槐面面相觑。
鄭南槐歎了口氣,走到了窗邊,外頭一片倒映出碧藍蒼穹的湖水讓人忍不住跟着靜下心來,湖邊正是一樹開得招展燦爛的嫩黃花朵,再遠一些卻是覆蓋着一層白霜的雪原冰山,一時間甚至會以為自己在什麼天地盡頭無人攪擾的靜谧之處。
一團熱源靠到身邊,燕北堂站在離他一小步遠的地方。
“那是連翹,我想着放一枝在屋裡好看些。”
他能從燕北堂身上嗅到如柑橘一樣清冽而略帶一絲苦味的芳香,想來就是連翹花的香味了。
“那日傷你并非我本意,”燕北堂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雖沒得到鄭南槐及時的應答,“我被一隻鬼仙俯身,那段時間我太過虛弱,以至于被他完全壓制……在那一劍之後才恢複意識,可惜已經……後來阮玲玉将我們救出,讓我前來北疆求三浮救你一命……”
“對不起。”
他總算說出了這三個字,在守着昏迷的鄭南槐時燕北堂無數次想着等鄭南槐醒來該怎麼同他說出這一切,想不到真等到這一天到來時自己卻茫然無措到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口以及該說什麼。
隻有這句抱歉,或者說千百句抱歉率先湧上心頭。
他幾近停滞了呼吸等着鄭南槐說些什麼,但後者隻是摸着胸口不知在想什麼。
燕北堂有點想握住鄭南槐垂在身側的那隻手,但又畏懼着不敢擅自碰到他,最後隻是安靜地等在一邊。
不知安靜了多久,鄭南槐才轉過身來看向他。
望進那雙清澈的眸子,燕北堂忍不住躲閃着避開鄭南槐的視線。
“剛才她說的解藥,是什麼意思?”鄭南槐扶着額角,他覺得有些頭暈,應當是睡了太久的緣故。
聽到這個問題的那一霎那,燕北堂半是想着這一日終究是來了,半是為鄭南槐願意搭理他而升起的那一點雀躍。
他暗自咬了咬牙定下心神,“是我之前給你下的抹除記憶的蠱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