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又一次把目光轉向屋外。
屋門外的風又舞蹈起來,身旁的妹妹往自己的懷裡擠了擠。
次日,謝燎琰又早早跑到姐妹兩個安身的破屋門口,卻隻看見了知萂與滿屋老人。
他很容易就從知萂口中套出了她姐姐的行蹤,正準備去尋,就碰上了女孩抱着一壺冷水歸來。
知萂将冷水喝下,打了好幾個冷戰。
姐姐知曉這冷水即使被她揣在懷裡也升不了多少溫度,在這寒天裡更是無法滿足溫飽,可她今日除了打聽到更多人對謝家的了解和這一壺冷水,再沒找到其它。
她抱住知萂,兩個人的溫度碰撞,會暖和一點。
謝燎琰在門口陪着知萂等待姐姐,他看着小丫頭把冷水喝了一半,又将水壺推向姐姐。
他蹲下,問知萂要不要他去買些熱乎的東西給她們吃。
知萂顫抖着,難掩眼神裡的渴望。
她看了看姐姐,後者搖搖頭,她隻好也搖搖頭,接着就像喪了氣的兔子,把頭耷拉下來。
“為何不讓我給你們買肉包子?”
少年郎起身,語氣裡是不解。
即使女孩問過的人皆誇謝尚書好,但她還是需要再觀察透徹後,才能決定是否答應謝家的請求,隻是可惜謝家森嚴,無法混入謝府一探究竟。
而“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道理,女孩更是心知肚明。
又一次被拒絕,謝燎琰回府時五官緊繃,跑去跟娘親哭訴。
昨日裡他說要帶兩個女孩回家,原是被爹娘反駁,是跟在他身後那個男人——謝府管事胡元講了一番那個大一點的姑娘有些許拳腳功夫,又說她對妹妹情真意切,控制住了妹妹,姐姐約莫就被控制住了。謝廉安這才松口,準許謝燎琰再去磨一磨姑娘兩個。
胡元在謝家掙紮十餘年,卻是靠剛進來的一年就實現了三等下人到管事的身份飛躍,他的眼色沒得說,是一流。
這會聽謝燎琰吐了一番委屈,他便忙出主意:“回老爺、夫人,這個姑娘,是個有成算的。她還不夠信任我們謝家,所以才遲遲不肯松口。小的以為,老爺或許可以用幾次施粥來放松她的警惕。”
謝廉安很是贊許他的看法,便吩咐下人着手去準備。
往年,謝家也是靠着施粥來拉攏流民和百姓的心。
這會正值寒冬,所謂“雪中送炭”,若效果達到了,不僅能收獲一個棋子,還能彰顯謝家的仁愛。
一舉兩得之事,又何樂而不為。
這晚,溫度驟降,風如野獸般在人間肆虐。
好容易才熬到了天明,有日頭升到空中,它的光照在雪上白茫茫的,哪怕作用不大,也好歹讓人間的溫度增了幾分。
有别的早起的人,興奮地跑到各個躺着流民的屋子前,喊他們快快去領謝家施粥帳子裡的吃食。
聽聞此消息,自然是滿堂歡喜。
大家迫不及待地想沖出去,可挨餓受凍已久的人沒有力氣,掙紮磨蹭了許久,一屋子的人才慢慢散盡。
知萂和姐姐留到了最後,卻見張婆婆一直躺着并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一路逃難來,女孩見過太多路邊的凍死骨,此刻,一種強烈的不安爬滿她的心頭。
她到張婆婆身邊,先是輕輕搖晃和呼喚張婆婆,老婦人還是用同樣的姿勢躺着。
老婦人身上的溫度很低很低,即使是手早已被凍僵的她去觸摸時還是被吓了一跳。
姑娘顫顫巍巍地将手指伸向張婆婆的人中處探鼻息,确實已經是沒有了氣。
頃刻間,她身子裡的氣力被全部抽離。她整個身子耷拉着,眼睛很澀。
知萂察覺到不對,也學着姐姐的樣子去感受老人的氣息。
小丫頭的情感到底是充沛些,她一下子“哇”地哭出了聲。
張婆婆是她們兩個到達皇都後第一個願意接納她們的人,那會兒也是在寒冬,如果沒有一個庇護的處所,女孩二人怕是早都熬不到今日。
可今天,在又一個隆冬,救助她們的人就這樣死在了她們面前,和當年她們的母親一樣,不聲不響地,隻是躺在那裡,最後被野獸啃食,被雪花漸漸覆蓋。
姐妹兩個相擁,姐姐沒有出聲。
她想到了很多。
今年盛夏的幹旱,冬日的凍霜,使大家的收成一般,要想在這樣的冬天裡找到食物飽腹,難于登天。
那妹妹會不會也就這樣,某一夜的烈風過後,就無聲無息地離開。
她忍不住地打了個寒顫,拉着妹妹往外走。
張婆婆的遺體得等大家領完了粥,暖和了身體才有力氣一起搬到屋外。
而且對于常年饑餓的人,吃飽才是最重要的。
不出意外,她們在謝家施粥的地方,又遇見了謝家小公子。
小公子依舊一身紅衣,在白雪的映襯下,宛若獨立于世間之外的烈焰開出的花。
他哈着熱氣,臉蛋被風呼成紅色。
原本站在胡元身邊的他,一見到知萂兩個,就跑了過來。
“你可想好了?要不要來我們謝家?”
“去到謝家,你們如何安頓我們?”
父親說過,是要把她們兩姐妹皆當謝家小孩來養,于是,謝燎琰說道:“我爹會教你功夫,你們都會被當成我的妹妹。”
黑色的眸子霎時間睜大,小姑娘難以置信自己聽到的。
知萂也聽明白了,她拉拉姐姐的衣袂,小小聲地問:“姐姐,待我們去了這個哥哥家裡,你便再也不用被風吹着去找吃的了吧?”
與對着謝燎琰說話時的冷淡不同,她笑着對知萂說:“是呀,而且小萂可以有很多暖和的衣裳。”
“那我和姐姐還是在一起的,對不對呀?”
“嗯,應當會的。”
說話間,胡元已經給姐妹倆盛了兩碗粥和兩個饅頭。
知萂如饑似渴地就把饅頭塞進嘴裡,險些被噎住,又心急地去喝粥,結果被燙得吐出來一口。
姐姐輕聲責備知萂,讓她不要着急,内心底卻生出一絲酸澀。
她幫妹妹吹涼了粥,才端起自己的小口嘬着。
她們和一衆叫花子一起,坐在覆蓋滿雪的台階上。
她答應謝燎琰會細細斟酌,就目送他上了謝家馬車,響着車輪軋在雪上的聲音遠去。
知萂喝過了溫熱的粥,填飽了肚子,她那已經發紫了好幾日的嘴唇,終于恢複了嫩粉色。
大家吃了東西,都有了力氣,一起把張婆婆擡到城門外。
坑,他們是沒有力氣也沒有工具挖了,隻能找一個草堆把老婦人放下,再用草皮覆蓋。
天又下起大雪,輕柔柔地落在張婆婆發白的雙鬓、滿是裂痕的手掌和幹枯的嘴唇上。
鵝毛般的大雪在給予張婆婆這人間最後的擁抱。
張婆婆流浪一生,最後的歸宿就是這荒郊野嶺。
她或許能等到海枯石爛乾坤滅的那日,與天地俱焚。又或許隻能落入禽獸之口,死無完屍。
連生存都解決不了的人,如何有資格決定自己的生死去處?
謝家這次施粥共施了三天,在第三日的早晨,領到了滾粥的姐姐,終于拉着妹妹答應了入謝府。
于是,她和妹妹坐了謝家馬車,被拉着過了幾條遊廊,先是被沖洗了好幾遍,套了新衣服後,才被帶着到了威嚴的主廳。
謝廉安和王氏端坐着,下人示意姐妹兩個站好後,就在一旁低頭立着。
碩大的廳堂,竟除了謝燎琰興奮地與她們招呼後,便沒有了任何聲音。
知萂怕生,把頭低垂下去。
隻有女孩還直直望着謝廉安。
謝廉安居然難得地不覺得她這般是對他威嚴的亵渎,反而為了她眼裡的無畏揚起一抹笑容來。
“小丫頭,擡頭讓我們好好看看。”
王氏替郎君說了話,語氣緩慢又溫柔,是對知萂說的。
姐姐鼓勵妹妹擡頭,妹妹便畏畏縮縮地回應着謝家老爺和夫人的目光。
洗了個幹淨的女孩兩個,露出了褐黃色的臉龐,臉頰還帶着被凍傷後的紅,兩張臉上也沒什麼多餘的肉,把整張臉顯得像巴掌那樣小。
她們的眸都純淨如雪,一眼便讓人望到了她們的心裡。
“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聽到自家的爹這樣問那個小娘子,謝燎琰立馬将身子坐挺直,很認真地想要去聽清。
她略擡起頭,正正碰上謝廉安的目光。
她的聲音不卑不亢地,吐出了簡短的兩個字:
“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