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蕭鳴澗這般,遲水方才明了為何雲桃和愉放那樣不徐不疾地往外走,想來應是蕭鳴澗的慣用伎倆。
早有小厮停好轎子,蕭鳴澗卻吩咐将這頂轎子留給孔媽媽和鄒槐,打算自個兒走回去。他問過遲水三人,三張嘴皆說想乘着這月色,悠哉回府。
于是,蕭鳴澗一行四人,便邁開步子,往王爺府方向走去。
今晚恰好是圓月,高挂在深墨色的夜空,周遭星光點點。
初冬的夜,卷着料峭的風。
街上行人稀疏,家家戶戶門口皆挂着橙紅色的燈籠照明,與月光雜糅,暖着他們前行的路。
行至鬧市處,酒肆和青樓依舊熱鬧。路兩旁響起不絕于耳的喧嚣聲。
五年前入謝府,至如今,遲水再也沒見過這樣熱鬧的街景。
先前蕭鳴澗估摸着追殺遲水的殺手大抵已經去了,便告知遲水可以去街上逛逛,買些下廚需要的蔬果以及自己的物件,可她對皇都城中景的記憶模糊了許多,又恐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于是便推脫從未出過府。
今日乃是第一次。
此刻人聲風聲交織,她心下忽然升起幾分感動,臉上不由得蕩漾起笑意。鬧市的街景後退,她仍巴巴地把眼睛放在那兒。
“阿水,當心路。”
雲桃見她目光依依不舍的,忙提醒道。
蕭鳴澗回眸,對着遲水問:“遲姑娘可是看到什麼想買或是想吃的?”
遲水搖頭,又深深地望了一眼,終于把頭轉了回來。
她趕上蕭鳴澗,茫然道:“王爺,女子如何才算得上是不失了自我呢?”
身旁的男人低頭看她,又仰起頭望望圓月,微抿着的唇表明他在思索。
片刻,他輕輕挑眉一笑,被酒浸透過的聲音帶着溫潤:
“你說今早本王對梨丫頭說的話?姑娘家家在男女之情裡要承擔的風險比男子要多得多,和一個外人變得親密無間或許總會有落淚的風險,但本王希望梨丫頭無論何時都能同如今一樣灑脫,不困頓于男女情愛。”
“本王看來,便是希望世間女子皆有志向,并能掙脫條框的束縛,對他人指點皆置若罔聞地、勇敢地去追尋自己的抱負。”
“不過,這抱負自然不能是以危害衆生為前提。”蕭鳴澗玩笑似地加上一句。
遲水專注地聽了這大段的話,隻覺心靈被閃電擊打過一般,有不知哪一塊的地方凹陷、跌落,卻又慢慢生起新鮮的血肉來填補。
“女子從來就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加上了這句,蕭鳴澗垂眸看向遲水,問道:“遲姑娘最歡喜做的,是何事?”
“我?”遲水對上他的眸,她的眼前似乎閃過許多,仗劍走天涯、擁有一家蒸蒸日上的飯館,或是成為一個普通的女子,可思來想去,終究覺得這些是妄想,便無奈地将思緒回至成為謝燎琰的賢内助。
察覺到身旁人微乎其微地歎了口氣,蕭鳴澗語氣輕松地說:“遲姑娘做得一手好菜,可有開小飯館的念頭?或是,”他指了指恰好從他們前頭歡笑着奔跑過的兩個孩童,“日日歡喜,一生随心,也是衆生難求了。”
“女子開飯館,恐也常會遇人刁難。今早聽那婆子給梨姐姐妝扮時閑談,憶起她從前的年華,便感慨那會胭脂鋪開業,不少肖小對她冒犯刁難。”
“人在世上,總有磨難。可人們不會因為吃魚時有被魚刺卡喉嚨的危險而放棄魚這一道佳肴,遲姑娘,你說,可是這個道理?”
他頓了頓,似又想起什麼來,繼而說道:“遲姑娘日後不妨到我們禁州瞧瞧,禁州有沖鋒陷陣的女将士,有能謀善斷的女判官,更有數不盡的女掌櫃。”
“啊?”遲水将嘴巴張得渾圓,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可不是呢,我初到禁州也着實吃了一驚,那裡的女子果真與我朝其它州的女子皆不同。”适才一直在後頭聽他二人閑談的雲桃這會兒上前,雙手搭上遲水的肩,笑着說道。
“王爺怎的沒坐轎子?走這一段路,王爺可渴了?我伺候王爺喝茶,桃姐姐和遲姐姐,你們且去歇着吧。”
他們一行人恰好行至禁北王爺府,踏進門,夢丫頭就迎了上來。
穿過抄手遊廊,遲水先到了廂房,雲桃則往後院走。
合上房門,遲水心裡倏爾“咯噔”一下,閑聊這一路,竟險些将正事忘了。隻是這家夥這樣清醒,若真如阿琰所說那樣他文武雙全,現下該如何近他身?
遲水打開衣箱,果然翻出了自己帶進來的包袱。
抽出那身夜行衣,又取出那柄短匕,遲水知曉接下來隻需等蕭鳴澗酣睡,她便可輕易破窗入了他的卧房,取他性命。
可她卻捧着這兩樣再熟悉不過的物件呆坐在床榻上,絲毫沒了從前的幹脆利落。
“咚——”打更聲夾雜着含糊不清的人聲傳入遲水的耳中,她竟就這樣怔怔地坐到了三更天。
身着紅衣笑得爽朗的謝燎琰忽地闖入遲水的腦袋,她也終于将一日來都混沌的腦袋捋得澄淨。
定了定神,她換上那夜行衣,将短匕藏于袖中,卸掉那钗環,重新束起一股高高的發束,蒙了面就從廂房的窗戶跳出,三兩下就踩着養花的大石壇子蹲到了院牆上,接着,她便半彎着身子沿着院牆疾走。
不出片刻,她便悄然來到了與蕭鳴澗卧房相對的後罩房房頂上。
她不确定蕭鳴澗是否睡了,因而不敢貿貿然去揭了蕭鳴澗的屋瓦,而這兒盡管還隔了個庭院,卻也能通過蕭鳴澗卧房的窗子望見他的床榻,少了幾分被發現的風險。
偏偏她算漏了蕭鳴澗素喜關窗睡覺,此時便隻能望見屋内燈火盡滅,黑糊糊的一片。
遲水輕身躍到蕭鳴澗卧房的房頂上。
她先去房門的位置往下探了探,竟沒看到守夜的小厮坐在門前石階。
心内驚詫很快閃過後,她反而慶幸這蕭王爺防備松懈。
她雙手捧起一塊瓦片,又将它小心地搭在一旁的瓦片上。
遲水側着頭,月光瀉進這屋子,她就從這樣方塊大小的缺口中看見那床上的飛鶴紗帳散着,朦朦胧胧中似乎有個人形。
将被取出的瓦片又仔細地還原後,遲水正欲縱身翻下屋頂,卻聽得底下忽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她瞳孔猛地一震,身子也頃刻就僵硬起來,不過不一會兒又松弛下來。
依着腳步聲去尋,她又提起腳跟到了房門處。
正好底下的腳步聲停止,響起了細微的交談聲。
遲水一點一點将頭挪出,直至能将底下的人兒收入眼裡。
隻見原是在大門上值夜的小厮提着燈籠到了門前,猶猶豫豫地踱着步,嘴内還嘀嘀咕咕不知在說着什麼,臉上皆是為難。
正當他搖頭擺手的愁眉苦臉之際,大門方向又走來一個燈籠。
這燈籠來得急,走得快,不一會兒就照着兩個人影到了這卧房前。
遲水眯起眼,奈何這夜色終究過濃,燈籠昏黃,照不清那後頭來的兩個的模樣。她隻能依稀瞅出這兩個都是烏黑色衣服穿着的男子,似乎還蒙了面。
未提着燈籠的那個才剛到了卧房門口,便往裡頭沖,餘下二人想攔,卻又畏畏縮縮的模樣,隻由得他推了門就進去了。
屋頂上的女子自然疑惑這男人是何來曆,在王爺府竟也敢這般沖撞。随後,她又掀起一塊瓦片,俯身将耳朵貼近這屋内,靜候着那男子鬧出什麼水花。
在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底下傳來布料的摩擦聲,随之而來的,是一道陌生的男聲:“阿澗,快醒醒!陪孤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