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說話時轉過身,遲水将他一字一句的認真皆看得清楚,這才放下懸起來的心。
說罷,蕭鳴澗便動腿到了兩個下屬身旁,招手喚來幾個小厮,讓小厮把伍兒和小田搬到空着的屋子裡去。
至于秋煙煙,遲水的雙腳幾乎要克制不住地過去把煙煙背起,讓她不在寒風裡受凍。
可幾日來,她和煙煙少有對話,王爺府上定是以為她二人關系淺薄的,若此刻貿然過去,不定會露出什麼馬腳。
于是,她強壓住自己的腿,卻控制不住它一會兒搖擺一會兒左右移動。
蕭鳴澗安排好伍兒和小田,便到了秋煙煙身側。
他撩了撩衣袂,正欲蹲下身去,卻又覺不妥,在半空中又将膝蓋直起。
院子裡,除了遲水便再無其他的女子。
但蕭鳴澗掃了遲水一眼,見她發髻松挽,一身豆綠色衣裳清新,又是個姑娘身,着實不好煩她做搬屍首這檔子的事。
無奈下,蕭鳴澗隻好對秋煙煙道一聲“失禮”,就蹲身将她一整個拉起,搭着她的肩膀,半拖半抱着往另一間空屋子去了。
鄒槐這邊收拾好自己的藥盒,回身對遲水道:“遲姑娘,三更半夜,約莫是擾着你了,如今平安無事,你且早些回去歇着吧。”
遲水遠遠地望着蕭鳴澗去的方向,含糊答道:“鄒叔,你也早些睡吧。”
合上房門,遲水一路摸着房間裡牆上地上的擺件才到了床榻邊。
她的身子實在癱軟,屁股碰着被褥的一瞬間,整個人就歪倒到床上。
她拉過被裘蓋了,卻仍然不住地摩擦着自己的雙臂,以求更多的溫暖。
風在外頭卷過一陣又一陣,遲水一夜未合眼。
她試圖理清如今的局勢,卻連蕭鳴澗為人究竟如何都分析不出。
悲哀、驚詫、憂慮,各樣的情緒在她心裡糾纏,織成巨大一張網,把她身體連同靈魂都牢牢絞住。
破曉天明,小厮們和蕭鳴澗着了素衣,運着伍兒、小田和煙煙,往城外去。
他們一行人在前頭走着,遲水在後面不遠不近地尾随。
昨夜這事來得突然,蕭鳴澗無法好好給他的下屬籌備葬禮。加之小田和伍兒家鄉皆在禁州,蕭鳴澗隻好把他們連帶着秋煙煙一起葬在城外的山上。
盡管少了許多流程,他們還是到了城外好半天。
待蕭鳴澗一行人走了,已然到了正午。
遲水目送他們走遠,才敢上前,到那三座墓前,尚有一堆冒着火星子的餘燼。
遲水又把火生起,她沒買來紙錢,隻是帶來了煙煙給她寫的那張信箋。
家破父母亡後,遲水經曆過許多生死。
她已經幾乎麻木到隻會流血不會落淚。風竹的死,被她輕易就抛在腦後,可遇上煙煙,她實在是無法做到心情的平靜。
莊子上很多人,都是謝家施粥後騙來的流民。
煙煙便是其中一個。
秋煙煙比遲水晚到那麼些天,剛進來時,她就是小小的一團。分明她的年歲比遲水大,卻由于流浪的時間更長而顯出不同于她年紀的瘦小來。
她們在各自的篩選裡勝利不斷,一層層來到最後,成了莊子上為數不多的姑娘。
比試場上,她二人初遇,遲水見秋煙煙羸弱,便擲了匕首:“我不打比我年幼者。”
秋煙煙冷笑,亮出自己的匕首:“霜姑娘,早有耳聞。我可比你大上好些歲。”
說罷,她便奔了過去,匕首直直地刺向遲水的胸口。
遲水見狀,穩站不動,待秋煙煙離近了,才猛然出腿,掃向秋煙煙的小腿。
秋煙煙來不及閃躲,借力翻了個跟頭,也算沒有摔倒。
與此同時,遲水已然抓了匕首,朝秋煙煙刺去——
地底下的她們,不知曉此刻的天氣是晴是陰又或是雪,隻記得彼此不相退讓,最後同時倒在血泊裡。
昏過去之前,她二人眼裡都是不甘。
後來兩個人在同一張大鋪子上醒來,至此,她們再也不用參與同伴間的厮殺,隻是無法逃過謝家虐待似的訓練。
遲水忍着全身劇痛轉醒時,耳邊就響起了秋煙煙的聲音:“我比你早醒,我赢了。”
遲水冷笑一聲,牽動了傷口,聲音立馬就弱了下去。
身旁的秋煙煙大笑起來,扯到的傷口更甚,笑聲一下子止住,隻餘下她嘟囔似的“咿咿呀呀”聲。
遲水眼底撐起高傲,譏諷道:“幼稚。”
“這次是我讓着你,下次你可得小心了。”
“笑話。”
這小隔間裡,一會兒傳出兩個人無言的吸氣聲,一會兒又傳出兩個人毫不示弱的鬥嘴聲。
她們就這樣時常拌嘴,時常比試,一直相伴,過了好幾年。
他們的墳,由于是今早趕制的,蕭鳴澗來不及題上墓志。
伍兒和小田的墓碑上尚且草草刻有生平和親人之名,煙煙的卻僅有“秋煙煙之墓”五個大字。
的确,連遲水都不清楚的身世,蕭鳴澗又如何知曉。
或許秋、遲二人曾經生活皆幸福,可那已然成了泡影,既是泡影,她們便默契地從未提起過。
更何況,在莊子這樣的地獄上談幸福,是多麼可笑。
墓碑前,火堆愈燒愈旺。
遲水撿來許多落葉枯枝,做着自己的祭奠。
雖是正午,可厚重的陰雲不知何時又覆在了皇都的上空,沒有一絲日光。想來,約莫是又要降下一場大雪。
遲水取出那一紙信箋,再一次用力地記住了這些字眼,便把它放到火上燒了。
風不知從山林間何處來,把點着火星子的殘缺幾點的信卷到空中,飄飄蕩蕩又飛向遠方不知何處。
遲水擡頭,将整片天都看了個遍,卻如何也瞧不到太陽。
她最後對煙煙呢喃了一句,便起身拍拍塵土,往城門方向緩緩去了。
“可是煙煙,若是永遠都在黑暗裡,我們反而會懼怕有光亮。日光等不到,太陽也絕不會來尋我,那我便掙破黑夜,去見比它更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