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了謝淑妃的第二日,蕭鳴澗被皇後傳喚入宮。
在宮裡的馬車上,蕭鳴澗靜坐着,想了一路,卻都沒設想出母後是要拉着他感慨感慨母妃,還是要婉轉地批評他不該在皇帝和史官面前目中無人。
馬車停在後宮門前,他下了地,緩步往順瑞宮走去。
通報進去後,屋中宮女都退了出來,側身從蕭鳴澗身邊經過。
皇後坐着,示意蕭鳴澗也坐下。
殿中隻剩了她們母子,氛圍卻不似以往,而是有一絲怪異。
蕭鳴澗借茶壓下心中的不安,正要開口找話來聊,皇後就啟唇了:“你父皇他,昨日又病倒在床上了。”
蕭鳴澗偷眼瞥了一眼母後,心說怎的和他預想的不太一樣。
對皇帝,他也是有擔心的,隻是他不願讓自己表露,便隻“哦”了一聲。
皇後看着蕭鳴澗的眸子,眼底莫名起了哀愁:“澗兒,你是記恨你的父皇嗎?”
胸膛被刺了一下,蕭鳴澗側過身,沒再看母後,視線略過殿中所有,不知該放在何處。
“澗兒……母後想知道,跟母後說說吧。”皇後的語氣裡多了幾分無力。
吞下一口口水,蕭鳴澗猶豫地轉過身,依舊把頭垂着:“不曾恨過。”
“那你為何對他這般冷淡?連……連‘父皇’都不願再裝着叫一下了嗎?”
約莫是宮裡哪個耳報神,把昨日牢裡的事同母後說,此刻才要拉他來做敬愛父皇的說教。
蕭鳴澗無話,兩個人之間的空氣死了。
“兒臣隻是氣。氣他不護着母妃,氣他冤枉母妃,氣他……那年後就對兒臣疏遠。”蕭鳴澗的語氣低低的,話語飄到了皇後的耳朵裡。
皇後看着她的孩子,眸子裡泛起漣漪:“是母後太遲找你談這件事了。你和陛下都是一樣犟的人,此次你回來,過多變故,母後忘了你與陛下的隔閡。”
“不怪母後。”
“澗兒,父皇他也有苦衷吧。阿雲在時,我們皆喜歡她,父皇也是最喜歡你母妃的。但那年的事出了,朝廷給陛下壓力,他也是不得已。”
十歲前的日子,蕭鳴澗還是記得些許的。
他知曉父皇同母妃關系極好,常是母妃對父皇動怒,而父皇畏縮着要哄她開心。因此,當母妃出事,父皇沒調查幾日就把她打入冷宮時,他愈加地氣。
他想,父皇對母妃的愛不過是虛假,父皇連母妃是怎樣人都不了解。母後和母妃皆知通奸一事是謝淑妃潑髒水,可這位與母妃同床共枕無數日夜的男人竟然信了是枕邊人對他背叛。
母妃在冷宮時,父皇還會時常對着他歎氣。母妃死後,父皇對他徹底沒了笑臉,每每二人碰上,父皇都是先躲開的那個。
皇後時常帶着他,偶然一次見謝淑妃對他示好,皇後登時就怕謝淑妃是要把魔爪伸向十歲的他,這才要他斂了性子,要幼童的他裝瘋賣傻。
“他已居天下最高位,能有什麼是無法反抗的?”蕭鳴澗擡頭,面上多了一層怒色。
“正是因為身居高位,才有更多的不得已。澗兒,陛下從未想過讓阿雲死于那次誣陷。陛下挑的冷宮宮殿,是有一條地道直接通向宮外,他把鑰匙放在了那座殿内,隻是未曾告知過你我。阿雲該是見到了鑰匙,卻不肯走。陛下有偷偷派陳公公去同阿雲說過話。”
地道一事,還是皇帝在愉放傳信回來前,把鑰匙交給她時,她才知道的。
皇帝早料想到京中會有異動,也知要做加強警備的部署,隻是他聽到了蕭鳴澗身死戰場,一時間難以接受,卧倒在床。所幸早将鑰匙給了皇後,才得以保住蕭甯枝姊妹。
至于陳公公談話一事,是那年皇後無意間撞見的。
她以為皇帝要偷送阿雲出宮,正為阿雲高興,不曾想阿雲沒走,并且沒過幾月就身染風寒而死。
蕭鳴澗沒回話,隻是閉着唇。
“若是沒有陛下的同意,母後怎能做主送你出皇都?陛下也知有人試圖害你性命,才私下裡找了我來,要送你去永楓觀。你十五那年去禁州,阿雲的衣物皆是陛下給了我,母後才能讓你帶回禁州,給阿雲一個在禁州的衣冠豕。陛下把由己宮更名為‘及雲宮’,大概就是希望自己能再同阿雲見一次面。”
“澗兒,父皇不敢靠近你,是怕你恨他。這些年,雖然他不曾說過,可母後知道,他定是怪自己害死了阿雲。因而他隻要見了你,都會想起你的母妃。他也氣自己,也對你有愧疚,才一直躲着你。你不在皇都的這幾年,他不敢給你寫信,但隻要知曉我們在寫通往禁州給你的信件,他都要在我們身邊轉上好幾圈,裝作不經意地看上好幾眼。要是皇都上了什麼應季的玩意,他也總要暗示我給你寄些過去。”
“澗兒,你同陛下一樣,兩個人都不肯開口把話說清楚,各自擰着勁,才使你們越走越遠了。他的确沒有在你面前做一個很好的父皇,但他愛你。”
一邊聽着皇後說,蕭鳴澗一邊就想起了那些在禁州的年份,他的确是有收到過許多皇都才有的且是他愛吃的零嘴。
父皇愛他嗎?
蕭鳴澗從前會心裡不甘着,但嘴上說“不”。今日聽了這許多,他忽然就不明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澗兒,你去同父皇聊聊,可好?”皇後的眼眶不知何時兜了淚,她懇切地說道。
蕭鳴澗腦袋好像成了漿糊一般,他感知不到自己是否回應了母後,也感知不到自己在走向何方,等進了那座他幼時才進過的父皇的寝殿,他感受到床榻上那個男人的目光,他才終于把意識拉回了腦袋。
宮人們對他行禮,喚了幾聲“殿下”,蕭鳴澗很輕地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