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有什麼吱呀吱呀響着,黛玉一手撐着下巴,另一隻手撚過書卷一角,裡面的滄海換了桑田,可她對面卻還停在百年前的光景。黛玉掀起眼簾瞧一瞧,見那書上的将軍還在說着以一當百的神氣話。
“佛奴,若是倦了,就回去歇歇吧。”
一句話将林言牽回塵間,他眼皮兒顫一下,便又抿起嘴,極乖巧地笑起來。
“姐姐,我不困。”
這會正是春日裡最好的時候,太陽溫柔照耀着,風也和氣,庭中院外花開出滿捧滿簇,啟開窗戶一隙,那股子香甜氣便忙不疊鑽進來,熏得丫頭婆子昏昏欲睡,腳下打跌。黛玉見狀也不願她們強撐着,笑着叫她們下去松快,連帶紫鵑雪雁也被推去補眠。
唯一趕不走的是林言,他見黛玉沒有午睡的打算,自己也拾一卷書坐在對面,隻是他讀書不專心,恐怕夜裡夫子要進夢中打手闆。
“眼看着你這一頁讀下四五遍,再多幾次,黃金屋也該壘起來。”黛玉嘴上這樣說,擡起手腕,輕輕戳一戳林言指尖:“佛奴,你這幾日怎麼了?”
黛玉終究也是孩子,見林言支支吾吾不語,便知道他有了秘密。一面擔心,一面又好奇,卻也舍下書卷,更望着林言去。她眼珠透亮,似是經略水路時見過的碧水。可睫毛擡着看過來,卻又作水後的一段山路,山後的天空帶着蒼白的顔色,是水上的浮冰,沒由來叫林言心裡一陣不安。
“佛奴,你若不願說,我就不問了。”黛玉握一下林言的手,想收回去,卻被他丢下書雙手攥住。林言半個身子傾過來,隻是嘴唇蠕動幾下,終究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黛玉慢慢抽回手去,見林言又去磨撚書頁一角,自己也垂下頭,目光落在字裡行間,兀自思索起來。
對于佛奴的想法,她自個早先便是有些猜測,這會見他這般,那些猜想卻更加清晰。
早前,新一場春雨落下的時候,薛家太太帶着一雙子女住進榮國府的梨香院——年歲大的少爺叫薛蟠,平日樂得外出跑去,不怎的跟他們一處。另一位薛小姐倒好,為人和氣,不多時便與他們熟了。
他們偶爾玩到寶钗那兒,薛姨媽是慈母樣的心腸,對這些孩子從沒有過嚴格的面相。可有的時候,看着她與自己的女兒說話,不單林言跑神,連黛玉也要悄悄發呆一下。
風一日日吹過,轉眼間他們在榮國府也待下一段時光。浮光日暖替換夜裡寒涼,父親與友人交談的話仍在耳旁。
父親說,是他不願續娶繼室,又為着嶽母思念,才将他們送到榮國府來的。
可那人又說,女兒送去榮國府是好,将來婚嫁不怕有人說嘴教養。卻該把林言留在家裡,拘在身邊讀書。兒女總不一樣,自古便沒有父親尚在,卻要嶽家管教兒子的道理。
聽得這話的時候,院子裡也有什麼吱呀吱呀響着。父親與友人漸漸走遠,黛玉悄悄坐在窗沿下,林言抱着她的肩膀,仍向着父親消失的方向張望。
“姐姐,我一定跟你一起,不管去哪裡。”林言說着,滿眼都是鄭重的樣子,可黛玉隻是低低應一句。
那會黛玉心裡亂糟糟的,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要去外祖家裡——可什麼時候去,隻她一個去?佛奴得留在家裡?她又什麼時候回來呢——這樣雜亂的思緒圍在心裡,偏又無人解惑,恰如一隻窄口瓶,水輕輕快快溜進去,再要傾斜出來時,卻是‘啵咕’‘啵咕’。
隻幸好父親并沒有給她問詢的機會,雖不知父親如何做下決定,可黛玉聽到耳朵裡的時候,便是佛奴與自己一并去外祖家。
說話時林如海仍笑着,可眉間隐約一道刻痕,似是冬日的枯柳,不容兩個孩子細瞧就被殘雪蓋去。
林言在想家,想父親,也許還想着門房養的那隻花貓兒。可黛玉的心不知怎的一下子定住,她從未像現在一樣清楚地明悟過來,自己與林言輕易回不去揚州。
她這樣想着的時候,對面林言重新捧起書。書頁之後,他偷眼去看黛玉的神色。外面的聲音恍惚中靜止,他想自己也許令姐姐想起傷心事,心裡便懊喪許多。
盞裡的茶氣絲絲縷縷,這會入口倒好。黛玉呡一口,擡眼見林言怏怏,有心寬撫,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恰在此時,外面隐隐傳來笑聲,細聽去便是紫鵑、寶玉并寶钗三個。
“方才以為姑娘睡着,我還攔着他倆去,可巧見姑娘影子,這便進來了。”紫鵑說話時笑吟吟的,試試壺裡茶溫,又要去沏一壺新的來。寶玉見狀,攔下她道:“這回來是邀林妹妹玩去,新茶許喝不上。”
“那也得我們姑娘同你們去。”紫鵑哼笑,倒也止步,問詢着朝黛玉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