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探春一進到院子裡就聽見趙姨娘嚎啕。
有機靈的婆子扯扯趙姨娘衣袖,趙姨娘也不理,眼珠不轉動,嘴上卻哭得更大聲。
“姨娘這是做什麼?”探春扯着嘴角強拉出一個笑,趙姨娘聽見她出聲,拿帕子蓋住眼睛,氣狠狠道:“我受了氣,還不興到自己姑娘院裡哭一哭麼!”
“姨娘這是什麼話,府裡鳳嫂子管着,太太也寬宏,姨娘受了委屈當跟她們講明,與我說個什麼道理?”
“我算是看出來了,可憐我懷胎十月,卻是給太太生了個倒錯的丫頭。”趙姨娘将帕子擲在地上,淚才真切流了兩滴:“你滿心巴着太太,老太太與太太願意疼你,按說也是你的福氣。可你不惦記我便是了,怎麼也不惦記你兄弟?你既然得臉些,實在該拉拔自己兄弟,萬沒有緊着外人的道理。”
她的一番話還沒說完,探春的面色就已上了層白漿,嘴唇哆嗦幾下,眼眶裡便蓄了水汽:“哪個是我不願惦記,又怎麼說我不惦記誰去?姨娘有話且講清楚,沒得我死了都閉不上眼睛。”
一句話不知哪裡戳了趙姨娘的點子,她惱火起來,嘴上愈發哭天搶地:“造孽呀,我辛苦生的個孩子,竟拿死不死的脅迫起我來了。好,你攀你的太太少爺,我與你兄弟就死去,再不盼望你什麼。”
眼見越說越不像話,探春身子抖着,眼裡的淚盡叫怒火燒幹淨。
“姨娘張口閉口我不惦記你,卻該說說,我是惦記了誰去?”
“我沒福氣,我兒也沒福氣——一沒托生到太太肚子裡得老太太喜歡,二來不如不要我這個姨娘,沒得叫貴人撿了,卻是爬到别人頭上去!”
“這是什麼話?!”這些不光是探春吃驚,連院裡也陡然安靜。方才亂糟糟、鬧哄哄的勸慰好像都落了空,隻有趙姨娘先前丢在地上的手帕還遭風吹着,露出沾了塵土的花樣。
這一下趙姨娘也靜了,再沒有方才的嚣張氣焰,低頭擰眉,懊悔自己管不住舌頭,怎麼秃噜出這樣的話來。
這時候,探春眼裡心裡的水汽惡氣都不見,隻是很平靜想着趙姨娘的話。
她知道趙姨娘為什麼說這個。
是呢,林言來了這兒,大家夥兒也願意敬着,捧着。可是私底下,誰都知道林言不是親外孫,他甚至不是一開始就養在名下的養子,而是姑奶奶快要不好了,才急匆匆拉到身邊的孩子。
林大人或許有叫他承挑宗族的意思,可是如今又叫他随着林黛玉一起到了這裡,說着嚴加教導,卻至今也不曾督促他學問,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如今林言縱然得了老太太喜歡,得了舅舅誇獎,得了夫子贊賞,可到底在衆人心裡存下一個疑影兒。
——林言,他到底……
趙姨娘不安的喘息叫探春回神,她的這個姨娘的心思也清楚了——林言與賈環一般大,一個衆星捧月樣,另一個卻如一道影子,再加上府裡人的碎語和撺掇,姨娘當然不忿。
想到這兒,探春咧咧嘴,拾起地上的帕子,又丢回趙姨娘懷裡。
“再怎樣人家都有個正經姓林的姐姐,姨娘争什麼氣?”
榮國府沒有牆,人人都是耳聰目明,人人都是穎悟絕倫。這樣的風聲乍起,且很乖巧地不敢傳進老祖宗的耳朵裡。
賈母依舊愛惜這些兒孫,見着他們,也是充滿疼愛的揶揄。
“這些皮猴子竟學好,從前三五不時就聚在一起鬧一鬧,這會聽得卻少些。”
底下人一齊笑開,各式各樣的臉,嵌在同樣華貴的瓶盞裡。分明滿屋奢華器皿,聲音卻空蕩蕩響着,急尋着一個縫兒就要鑽出去。
日頭隐秘地流轉幾日,許多雙眼睛看着,嘴上計較着,看這事到底要怎樣落地。
于是,撿着一個晴朗的日子,迎春惜春便結伴便到了探春那兒。見她閉着窗戶,一個人悶坐,迎春偎到她近旁,歎道:“左右不是你的錯處,你這樣疏冷着又是何必?”
她不說還好,一說起來,探春卻梗着脖子,眼中隐約又上去淚意。
“我哪裡不願同他們好,隻是話是我姨娘說出去的,傳進他倆耳朵裡還不知編排成什麼樣子,我是實在沒臉,情願做個冷心冷肺的,強如上人家跟前讨嫌去。”
“這是什麼話。”迎春與惜春對視一眼,曉得這是探春的傷心處,便不往這兒多提。
“我們是才從林妹妹那兒過來的,她實不曾怨你,還與我們說怕你與他們生了嫌隙,是以才不再去。”
聽她這樣講,探春轉過身,扯了帕子壓在唇下,眼淚簌簌掉下來。迎春覺得似有轉機,趕忙又道:“林哥兒也問起你,說他不日要離府去,探春姐姐卻總悶在屋裡,再不去,就真沒什麼一處相處的時機。”
“離府?”探春還沒來得及擦幹眼淚,卻叫這兩個字眼驚一驚:“他離府做什麼?要回揚州去?”
“不是。”迎春搖頭,隐約帶上一點笑意:“這便是我倆來尋你的第二個因由——你這幾日悶着,想來旁人也不願拿相關的說給你聽,恐怕你難受。可這實在是個喜事,沒準你聽了,傷心事就散了。”
“是什麼喜事?”迎春難得這樣子,倒叫探春心裡好奇。
“林哥兒将要拜先生,是位了不得的大儒。”
這方院的風漸漸止息住,葉子打着旋落地,溜溜達達,扣開另一扇窗,推着一股濕氣進到室内。
紫鵑于是掩一下手裡的單子,跟黛玉笑道:“姑娘,咱們把窗兒關了吧,别着了涼——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