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愛惜女兒潔淨,嫌棄男兒污濁。早先林妹妹後頭墜一個林言,他愛屋及烏,又因着林言樣子可愛,因此也願意多與他一道。
可現今這林言拜了凡塵裡的師父,做了俗人眼裡的‘榜樣’,隻怕他下一刻便投了功名,再不見自身靈氣不說,沒得還把林妹妹也一并帶到壞處。
寶玉因聽黛玉不一味勸導功名,素日便以她為知己。這時常見林言挨她挨得近,想說什麼,自己竟先灰心。
他想着,林言自拜了那先生,無論在不在府裡,提起來盡是誇贊的語句。有的長輩,旁的姊妹,底下也有丫鬟小厮捧着,何必自己多說一句?沒得落了林妹妹眼裡,疑心是他看林言不順,真切與他生疏了,那才是千萬個不情願的事。又想着父親的耳提面命,時時事事念着林言勤勉,自己若是又加議論,傳到他人耳中,又是自己落不是。
心裡打定主意,杯裡茶也吃盡。寶玉擡頭隻笑笑,才與黛玉、林言一并出門。
到了地方正見平兒打簾,王熙鳳聽見聲音,便也叫自己的聲量先出去迎貴客去。
“寶兄弟,我頭先叫人找你,這許久不來的,我就猜着你是看你林妹妹去,如今一看正是。”
平兒将他們幾個引到炕沿坐,寶钗并三春等皆在,卻稀罕賈環今次也與他們一道趕圍棋。
賈環比林言略小些,見了他們,悶聲叫了哥哥姐姐,自己卻要躲開。寶玉自是不覺有什麼所謂,熙鳳卻喝住他道:“你躲什麼去?在這兒盡是自家的兄弟姊妹,這樣支支吾吾,躲躲藏藏,哪裡不叫人笑話的?”
語畢又笑:“做爺們兒的,好端端的做什麼窩喪氣。你去,原本玩什麼,現下依舊玩你的去!”
賈環諾諾應着,然寶玉已急着到那邊姊妹中。他左右瞅瞅,唯見林言挨在黛玉身邊,旁側還有的空缺,自個又懼怕鳳姐,便往林言那邊坐去。
探春是發現這邊,見林言依舊隻笑,自己抿一抿嘴,到底是沒法将從前舊事松散些。而林言心中卻也覺得驚奇——且不是他妄自尊大,實在是平日各處少與賈環一并。按說這府中他倆年歲最近,可林言與他講的話還不如惜春多。
林言有心與他交談,可賈環不怎的答他。半字回一句,林言接不下話,慢慢也止了聲音,隻好小心觀察其他,盼着能尋個新的開口,不叫這兒落了空地。可賈環卻好似全無此意,隻慫着肩膀,使胸膛做個窩,倒真合了鳳姐先前的話,好端端一副喪氣。
人家自有人家的父母教訓,況且正經的哥哥姐姐在旁,他若多嘴,還恐怕又被人說是‘爬到頭上去’——想到這兒,林言摸摸鼻子,再不吭氣。
茶自然是好茶,隻是還不至特特請來吃的地步。黛玉擱下杯子,曉得醉翁之意,便與鳳姐笑道:“你這茶我吃着喜歡。”
“難得你一句誇獎,回頭叫人盡送你那兒去。哎,也怪我眼皮子淺些,尋摸出點東西,卻在這正燥熱的時候巴巴請你們過來。這會隻管叫你們好吃好玩的,回頭可别告我的狀去。”熙鳳笑得喜氣洋洋,又招呼丫頭拾出許多玩意。
黛玉因再沒聽見林言聲音,這會便回身去跟他說話。可巧寶钗稍感倦怠,見她倆要說話,便叫賈環坐過去接着玩,自己與他換了位置。坐下也并不張揚什麼,隻自己捧一盞茶慢慢喝。
這房裡有一隻櫻桃紅的方口琉璃瓶,叫太陽光一照,赤豔豔便返到人臉上去。黛玉擡頭瞧一瞧,跟寶钗道:“你往裡來坐,這光晃着,仔細叫人眼疼。”
寶钗于是又往裡側一側,見她姊弟倆一并扭臉看她,倒是笑,三個人于是也熱熱鬧鬧,尋些典故名句相互取笑答話。
寶玉原也玩着,這會見他三個又聊的開心,便也不管着什麼,撒手要偎過去。黛玉看出他的意思,隻笑道:“你正擲個骰子,數不出‘幺二三四五’,偷聽我們說話做什麼?”
“你們說話不收音,不怨叫我聽去——好弟弟,那話頭先與我留一留,我想着一個典故,待會說與你們。”
“二哥記得典故多,這時派出一件,還需我特意留話?”林言見他擲個五點,卻笑道:“二哥赢了,可該講給我們聽。”
又是熱鬧一氣,散了時熱氣正去。黛玉與林言一并走着,卻問他:“從前不見你怎的做趕圍棋的遊戲,這是哪裡練出的眼力?”
“不是哪裡練出的眼力,隻是向濤告訴我一個竅門兒,我不玩,隻當個話頭說去。”林言唯恐姐姐覺得他虛度光陰,當即表明忠心。黛玉見他這樣兒,單指戳一戳他的眉心,卻道:“誰不準你玩去,我先與他不肯的。你平素我皆看到眼裡,用功過頭,沒得讀作一個呆子,我可不願意你。”
林言早樂得跟黛玉分享新結識兩個朋友,這會聽得黛玉擔心他,便嘿嘿笑起來:“姐姐别擔心,向濤跟謙時來得勤,師父都懶得說我們哩。”
黛玉聽他這樣說,才稍微放下心。
“哎,咱們先回去。”她牽了林言,心裡沒來由又想起今吃的幾杯茶,想起匣子裡的書文,想起那隻方口琉璃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