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那老話說什麼:不癡不聾,不做家翁。更何況咱們這樣的人家,哪裡沒有個不精靈的?”
“你還替他說話?我看啊,就是文喜兒自己作死,拿了哥兒的賞錢就迷了眼。诶,不過是做弟弟的殷勤姐姐,若他機靈點,當時哪怕說個好聽話呢,也不至于有今天這一遭。”
“哪個敢說!人家現拜了好師父,再過幾年,林家什麼不是他的?”
“還是文喜犯蠢,好生巴結着,将來少不得上林府做個管事什麼的,還不随他支使去?”
“哎,文喜,你當時帶的東西,到底有信沒有?”
“我哪敢動主子的東西呢!”
文喜蹲坐下身子,頭頂黑青沉雲密布,兩顆墨水點砸在他眼眶裡,叽叽咕咕轉悠個不住。
那會是什麼時候?也是下了雨?信叫他放丢了?文喜琢磨來琢磨去,隻記得他相好的腕子是香的,頭發是香的,連繡着小枝藤的被窩也是噴香撲鼻。
酒是甜的,嘴唇也是甜的,豆大的雨滴子砸下來,吃在嘴裡也是甜滋滋的。
誰有功夫記得林言到底有沒有在包裹裡放信?
文喜心中打定主意,知道就算自己這時候落了地,之後也決計不能夠在林言身邊待下去。于是抱着膀子,抹着眼淚,哼哼唧唧道:“主子哪兒能犯錯?千萬個不是,不都是咱們奴才受着?林哥兒鐵定是往裡面放了信兒,叫我給弄丢了,他現就是把我拖出去打死,我也沒二話說。”
旁的婆子漢子龇牙咧嘴,門牙上且貼着一片瓜子皮,黑生生濕漉漉,随着嘴唇翻飛,好像是吞了條蟲子進去。
“要說啊,有沒有信還是兩回事——也就是林姑爺現在還在,你們信不信!”
“咱們也就是随口這麼一提,林姑娘那病歪歪的身子骨,又沒别的兄弟,等姑爺不好了,誰知道林哥兒認不認咱們這門親。”
“要不說人家有福氣,生來就走了大機運。”
“别說了,沒得傳了老太太耳朵裡,到時候把你們全都攆出去。”
“你把我果子都啃一地,這會倒跟我裝起菩薩來了!”
“也不用到時候,這不眼看着,文喜就要被攆出去?”
“還是言哥兒小氣,正經的爺們兒也不怕丢人,跟個小子計較什麼?”
當空一陣驚雷劈下,外面陰沉沉,裡面亮堂堂。林言擱下茶盞,笑得十分和氣。
“我讀書去。”
“我的兒,你難得回來就歇歇,即便要用功,也先把茶水點心吃好了才許去。”
糕點精緻小巧,圓潤展開幾個瓣朵,好像是從盛這它們的那隻圓碟上生長出來的,看過去活生生的,各有各的姿态,偏隻能死在碟子上等着各人品。
林言依舊是笑着的,隻是那笑容好像是道閃電帶出來的,從睫毛滴下來,溶散開,落不盡眼裡,隻在一方面皮上遊動起來。
“得外祖母憐愛。”
他的虛幻的笑臉正映在一隻花瓶上——隻有一半,另一半不知是叫上頭的繡團掩蓋,還是壓根就沒拓印在上面。隻見得到半邊下颚,得到半個笑,不細瞧還以為是花瓶自身破了一角——王夫人不知怎的,眉心猛然一跳。
黛玉病着,老太太挂心。她招了林言過去,可是牽着林言的手,一次又一次,不自覺便從他的學問帶到她的身體。林言凝望着賈母泛着水意的眼睛,他總想如果母親能活到這樣的年歲,應當也是這樣的眼睛。
他因此更加不願傷老太太的心,隻是溫馴的,順服地偎在賈母身側,在各懷鬼胎的打量中真心侍奉一位外祖母。
林言出去的時候外面是已經不再下雨,可他一身蒼青褂子,卻像是烏雲遊動到凡塵。經過的小丫鬟們低聲問着好——是怯弱,還是鄙夷,林言不在乎。他過一個月洞門的時候,正聽見平兒的聲音。
“言哥兒,可巧在這兒看到你?”
“平兒姐姐。”林言回頭時正笑,好像那笑容沾在他臉上,正等着别人叫他似的:“姐姐還等着我,我趕着看她去。”
“你有心,林姑娘準能快快好起來的。”
林言聽她這樣說,面上倒真切兩分,浮遊的笑鑽到面皮下面,從烏雲的空隙裡照耀出陽光來。
“嗯,老太太也挂念着,屋裡仔細照顧,總比前些日子好些。”
他時常拿前一刻與後一刻比較,且疑心是沒有放足時的風筝,才叫那東西久久不去。嘴裡不肯帶一個‘病’字,細細念叨着,新起的風把最後的尾音掃進叢裡。
平兒與他一并走着,身邊的男孩子高些,卻還沒有那麼高。至少她側頭看去,還能望着一點發旋,扭着幾股發絲向後梳齊,末端飄出一截發帶,墜着一顆珠子,怎麼都不肯真正飄搖開。
平兒認得出那發帶是黛玉繡出來的。
“平兒姐姐這是上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