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的聲音像是一塊碾碎的糕點,聲聲帶甜,這會冷不丁吹一口氣,叫人打個噴嚏還不得埋怨。平兒将左手的的東西置換到右手去,笑着說:“不上哪兒,是早先老太太看言哥兒衣裳顔色沉,囑咐我們給你裁幾件鮮豔的。”
解釋完,卻發覺林言并沒好奇。平兒拿指節在嘴角磕一下,又笑:“不過言哥兒在斐府是做了大輩分,這樣的顔色正适宜,隻是老太太疼你......”
林言依舊隻是笑,平兒看着,心裡淋淋滴下水去。她于是明白林言正等着她開口——不是問詢新衣,是她真正的來意。
當日院子裡的一場鬧叫許多人聽去。
‘鬧’?平兒在心裡磨撚一下這個字眼,暗自思索:應當是‘鬧’,那是體面的爺們兒,是正經的讀書人,與一個犯了混的小子置氣,都說是跌了份兒。
平兒這樣想着,心裡卻實在沒什麼底氣。
一開始他就不要打闆子,也不叫人把文喜攆出去。跪了跟前,文喜痛哭流涕,林言好似坐化,隻是說他的信。
他夾在匣子裡的信,他要文喜去找他送給姐姐的信。
“我的好哥兒,我是真沒見着——哎呦,我見着,我也不知上哪裡找去......”文喜的墨水點子都要哭出去,林言把杯子擱在一邊,溫溫柔柔,慢條斯理。
“我是不是早先便叮囑你仔細?”林言咧開嘴,對着文喜隻說這一句,然後就絕不要文喜再靠近。可是當他又一次看到跟前賠着笑的文喜時,他依舊是笑眯眯。
王熙鳳因此叫平兒來探探,知曉哪怕隻是長輩随意薦一嘴,說出去也是不能忤逆的旨意。犯了錯的仆役可以離開身,做主子的卻不能傳出刻薄的名氣。
林言的年紀叫他們情願相信這是高擡低放的訊息。
可不是打小當少爺養的孩子參不透大家族的禮。
“哥兒,底下人嘴碎,轉兒就叫人罰去。你瞧,老太太親給你選的料子,正想給你過過眼睛。你且别怄氣,再傷身——”
身邊的人忽然停住,平兒一怔,扭臉望過去,卻叫那雙眼睛看得心一驚。
那雙眼睛總是水一樣柔軟,可冬日裡水會結冰。
“犯錯挨罰是正理,不礙着苦主訴苦去。平兒姐姐,你也說是照顧我,也該叫他們體諒我心情。”林言望着她,又像是透過平兒看着許多人。冰層碎開,飄蕩在水裡,并沒有溫暖的情緒,反而尖銳銳亮着冰晶:“這料子精緻,勞動老太太費心。等衣裳成了,我一定穿着到老太太跟前去——”
“你這說客當得不稱,滿口沒一句愛聽。”
黛玉丢了帕子,扭過臉去,不再搭理寶玉。
“唉,我哪裡是做說客來的,我肯定跟你一條心。”寶玉樂呵呵撿了帕子,讨好着往黛玉掌心塞去。
“你知道什麼,就跟我一條心?”
“我不管是什麼,都跟你一條心。”寶玉見林妹妹收了帕子,心情大好,忙不疊表忠心。
林言進來時剛好聽見這一句。
“二哥也來了。”他慢悠悠坐到一側,擡手摸摸鬓角,眼波泛着腼腆的笑意。
“你怎麼這樣遲才回來?”黛玉見林言擦鬓角,便伸了帕子去擦那處的水汽:“這是上哪兒逍遙了,眼瞧着這邊沒下雨,你頭發怎麼濕淋淋?”
“我回來時碰着平兒姐姐,略說一兩句。約莫是站了樹底下,頭發才沾了濕。”林言努着嘴笑,臉側的梨窩更明顯些,叫他看起來難得帶點淘氣。寶玉這時也往這兒看,見黛玉擦得仔細,卻笑道:“妹妹心細,我還沒見着濕,就讓你擦幹淨。”
“你是瞧不見,隻是風一呲,着了寒,是我跟言兒各疼一次。”
“怎麼各疼一次?”
黛玉正把水滴子擦幹淨,聽見寶玉這樣問,卻想起他更早先一番說客行,冷笑道:“你那裡不缺熱心腸,可憐我這邊隻一個人疼着。風吹着他,也是砍着我去,與你實在也沒幹系。你滿心求着和氣,就快快離了這裡,沒得叫我們兩個小心眼子的把你誤了去。”
“我與你說了,肯定向着你去,你不信我,做什麼拿這樣的話傷我的心?”寶玉一時發急,切切道:“那風吹了他,吹了你,難道吹不得我去?”
“二哥,什麼風不風的。姐姐且還病着,這窗戶我且關了,沒得真吹了風去。”林言一搭身阖上窗,整個人便擋在黛玉、寶玉之間。寶玉因他插話,一時失了氣性,又見黛玉扭臉不搭理,心裡難過,略說一說,便也離去。
“你遲許久,究竟說什麼去?”黛玉拿帕子蘸一下眼角,回頭正看到林言的眼睛。
黑漆漆,圓滾滾,映着黛玉整個人形,怕她無聊似的,連桌上擺件也收進去。
“我這回總是學着一樁事——”
手被牽緊,連帕子也被攥了去。黛玉略笑笑,擰一下腕子,手帕也有一半進到林言掌心。
府裡再沒聽到類似文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