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酸梨成熟的時候,林言生了一場病。
最開始隻是說話略有嗡隆,與師父讀書時還沒怎的。午歇起來,卻連話都說不利落。
斐自山要他歇息,又叫大夫與他診治。林言灌下一碗湯藥,啞着嗓子問師父能不能在斐府裡養病。
“那裡不能呢?”斐自山撫着胡須,眉宇中落下一抹愁緒:“且将養着就是,師父這兒且不缺幾碗湯藥錢。”
秋老虎歇下,傍晚的天空、太陽、雲,都是冷清的顔色,此刻臨近日落,給院子裡的枯竹刷上一層銅鏽色——斐自山不記得林言什麼時候又把那些松散的竹子整合,他這樣的孩子總是更周到些,隻是以師長的眼光看去,這樣的孩子反而不是給人疼愛的。
一把火從枯竹上燃燒起來,一路燒到天邊,複起勢的紅雲撕扯着粉紫的另一半天空。另一邊并不理睬這份争奪,沉默着,一角月,像是拿手指在窗戶紙摳開一個孔。林言輕輕咳着,斐自山将一汪冷氣吸進,他一望而知弟子的心思——病了,回到榮國府也還是病着,徒增愛惜的人的憂慮,不如不說。可是......
“你那個姐姐若是知道,決計要惱了你去。”
“我沒跟她說,也囑咐文墨别說漏嘴去。”林言咧開嘴,臉頰上因着咳嗽竄上病紅。斐自山見他如此,想着他姊弟相依,也有些了解。
“這般‘愛惜’?恐怕将來姑娘出閣,你可有得哭。”
“我——”被師父取笑,林言一怔,聯想起喜事的紅綢,無端生出一層稀稀落落的難過,細細密密,好像有一雙穿着掐金小靴正在心裡輕輕走。
“我才不......不哭呢......”
這病來得溫柔,去得乖順。趕巧從前該回榮國府的時候,林言便已大安。他興沖沖回去,腳還沒進屋就聽見小丫頭說黛玉并寶玉出去玩了。
林言直起身,問道:“什麼時候去的?往哪兒去的?”
“有一會了,說是一并賞秋去。”
“哦,哦。”手裡一本書拿了七次,一件外褂還斜在脊背。收攏衣裳的小丫頭等候半響,納罕道:“言哥兒?你冷呐?”
“沒,我不冷。”林言快快脫了衣裳,小丫頭還沒接過,轉眼又被林言穿回身上。
“哥兒,你戲弄我呢?”
“我哪兒敢。”林言不好意思地笑,一面系着衣服上的扣帶,一面道:“我姐姐往哪兒去了?我找他們去。”
“不用找了。”挽個繩花未成便謝,林言詢聲望去,正好看到紫鵑打簾進來。聲還沒應,人就竄到門口,林言瞧見點衣角,笑起來:“姐姐回來了,寶二哥沒跟你一起來麼?”
黛玉沒吭聲,腳尖一扭,一道金邊滑走掉,人已經上炕坐着了。
“外面起了風,這就回來了。”紫鵑給林言解了褂子,林言見黛玉心情不好,便以口型問道:“拌嘴啦?”
見紫鵑點頭,林言便笑嘻嘻過去給姐姐捏肩。手動了沒兩下,黛玉便一手拍在他指尖。
“姐姐?”
這回黛玉是理睬他,回了頭,冷冷笑着:“我當是誰,原來是大忙人回來了。”
“姐姐......”
“叫誰呢?我可不敢攀扯你,誤了你讀書的時機,我就是萬死也難辭。”
“姐姐!”林言急了,睜大眼睛,胸脯連着兩臂,抖得像秋裡殘葉:“你為什麼說這種話,傷我的心?”
“你又為什麼瞞着我,傷我的心?”黛玉扯轉自己半邊身子,發上的幾隻花簪也跟着哆嗦,好似隻待一場寒風就要狠狠跌落。黛玉望着林言,這一句後便不再說,隻是眼圈慢慢慢慢紅了,肩膀顫一下,眉心印下小坑。
“你前兒害了場病,是不是?”
“是。”林言垂下頭,嗫嚅着,手指撚着荷包上的穗——竹子的,姐姐繡的,一隻月亮正在他手底下,細細照耀着。
黛玉見他認了,背過身去,過了半響,才道:“你不與我說,不許文墨告訴我,難道我會誤了你麼?”
“姐姐怎麼這樣想?”林言急了,慌慌擡起臉,道:“我說怕姐姐擔心,這才——”
“我病着,你急着來看我。你病了,卻生瞞着我,真是叫我心急都不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