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信,賈母獨坐着靜默半響。白霜生出爪牙,順着窗棂爬上,給屋子裡添上好一份寒涼。
王熙鳳蹙着眉安撫,老太太好似聽不見,一聲不吭,隻在最後歎一口氣,吩咐道:“将他們倆叫過來吧。”
見要走,賈母又囑咐:“若是午歇還未醒,就悄悄等一會。”
那人應下走遠,賈母卻竟憂慮起來。擔心叫得急了驚吓走小孩子的魂魄,又暗悔自己該再囑咐一句,即便他倆醒着也是要輕輕請來的。其實底下人機靈,這種體貼本不必提醒,可賈母卻是心裡發慌,想着,她們若是忘了呢?
等待像是夜漏中的水滴,牽出長長的銀絲,生墜着,遲遲不肯滴下去。而當終于滴落下來的時候,卻涼得叫人打一個激靈。
賈母看着兩個孩子進來,眼睛便不覺濕潤。她一手摟上一個,摩弄半響,才說:“你們父親想念,正趁着年節,要接你們家去呢。”
林言原還帶幾分初睡醒的昏沉,見老太太眸中含淚本就下去三分,此時聽她這樣說,登時心跳如雷。
他正牽着的姐姐的手幾乎在一刹那失去溫度,冷冰冰、靜悄悄,仿佛一尊白玉瓶,不需要多用力,就會變得粉碎。
林言緊緊牽住黛玉道手,控制着聲量,可張了半天口,一個字都吐不出。賈母知道這兩個都是聰明孩子,支支吾吾不言,才叫他們心裡更慌張。有一隻帕子正輕輕蘸去她臉上的淚水,賈母于是将黛玉的臉按在心口,輕聲道:“冬裡寒涼,難免害了病痛,你們回去也好生照顧。”
話音落,賈母不禁更緊地抱住黛玉,眼淚一顆顆垂滴下來,隐沒在發間。林言接了帕子,細細為賈母擦拭。賈母見此,扶了黛玉起來,又跟林言道:“你也快快去了斐府,與你師父說去,别壞了禮數。”
林言應是,賈母又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撫平他的鬓角,仔細看着他的眉眼。
“好孩子,去,快去吧。”
他們不敢耽擱。
車子已經備好,林言進到斐自山房裡的時候,小老頭剛醒。他聽見動靜,用被子把頭蒙住,存心跟弟子開個玩笑。
若是平常,林言約莫會笑。可這一次,他走到斐自山跟前,還沒說話,聲音便哽咽了。
“師父,我父親病了,叫我與姐姐回家去,您多保重。”
斐自山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胡子飄在半空。
“什麼時候的事?”
“剛得了信,不多會兒就走。”林言被師父摟起來,師父的手極重地按在他的後背上,林言聽到師父歎氣,可擡起臉又見到斐自山安撫似的笑容:“不當事,誰沒個三災六病。你們來到這裡四五載沒回去過,你們父親也想呢。”
見林言點頭,他又道:“不必怕,有時就給師父來信,記着?”
到了這時候,林言反倒不哭了。他抹抹眼睛,認真應下:“我曉得,師父。”
林言沒有許多可帶的東西,唯一記挂的除了禀告師父,便是與師兄師嫂、還有秦向濤、陳謙時作别。可陳謙時随他母親去了外祖家,林言便匆匆寫下條子,請斐茂交給他們。
他回去的時候,黛玉屋裡大半已經收拾妥當。她那兒的東西本就存放有條理,這會也未曾亂了陣腳。
紫鵑清點着,寶玉站在一旁,不舍地往窗邊瞧。黛玉便坐在那裡,垂着眼睛,又恍惚是當時握在手裡的冰冷模樣。
林言心裡一墜,三步做兩步,上前去輕輕喚一聲姐姐。
“都知會過了?”
“是,俱都告訴了。”林言點頭,他心裡發亂,不知如何才能安撫黛玉,隻好把師父說的話也告訴姐姐聽。黛玉捏捏他的指尖,勉強撐出笑來:“那書信我看了,是父親親筆寫的。”
“現已吩咐人去備船,琏二哥哥陪着我們回去。”
林言還未應話,便聽到寶玉無限不舍:“妹妹,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什麼時候回來?還回來麼?她現下不是正要回自己家去,見自己的父親麼?她不是正要‘回來’嗎?
黛玉仰起臉,眼珠幹澀。忽得一暖,扭頭一看,林言還握着她的手。
辭了老祖宗,辭了舅舅舅母,辭了兄弟姊妹。揚州來的林姑娘和林公子冬日裡來,又冬日裡走。
飄搖的船,綴着簾布,散着幾個侍候的婆子。林言在船頭站着,無端有些恍惚。
他來的時候覺得船本身就極大,如今才知道大的原來是江河。眼前的水色都是曾經見過,當時心中惴惴,如今歸去也不是無憂。
父親呢?父親說過,叫他與姐姐一并過來,叫他好好讀書,叫他......天上的水霧落進眼睛裡,林言安靜得駭人。他開始覺得這片水面過于大,大得令人生氣,直想質問天公,憑什麼隻把姐姐與他抛在這一方看不到邊際的地方。
可他的心卻很冷靜地旋轉着,懷揣着最可怕的預期,悲傷又不得不準備知曉那個結局。
水路又是出了幾裡。風吹皺了布簾,打裡面探出一隻手來,手的主人牽住林言的衣袖,聲音和緩,動作輕柔:“佛奴,外頭風緊了,你進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