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不冷的。”林言嘴上這般說着,卻到底老實回到艙中。裡頭簾子起了一個角,小窗将合未合,黛玉正巧坐在那光中,隻是望着他:“你說不冷,待會寒着了,又是一番鬧。”
這說着,她自己反是低咳幾聲。林言趕忙放下簾布,瞬息到了姐姐身前,扯過一件披風搭在她身上。
“姐姐可是吃着風了?要不,把窗兒關了吧。”
“不當事。”黛玉捂一捂他的臉蛋,她的手和吹風許久的林言一樣冰。黛玉牽着他在自己身邊坐下,扭過頭,又隻是遙望一方水色。
“我問了掌舵的,他說行船穩當,這幾日就能到揚州,姐姐——”林言很乖巧的偎着黛玉,又去看黛玉放在手邊的書,随意翻開着,看去許久未曾動過。
窗兒開着,天是留白,水是湖綠,遠方山影隐在濃郁的霧色中,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林言看過一頁,偷眼去瞧姐姐。果然見她托腮凝眉,一副思索的樣子。他想開口,想去寬慰姐姐,可沉默像是外面的霧色鑽進來,一股木然将他們包裹。
鈍痛許久的心,這時已經不覺得痛了。
“佛奴。”
黛玉的聲音垂得很低,竟比外面的鳥鳴聲還淺。林言看着她,她看着窗外,好像并沒有叫他的小名兒似的。
于是林言默默伏低身子,額頭抵着黛玉的膝蓋,拿自己去暖她手的溫度。
“我有時想,幸好是佛奴與我一道來的。”黛玉依舊望着外面,好像透過那霧氣,她也能化作一道水汽直回揚州。她也沒有看林言,隻是悄悄的,耳語一樣訴說着:“總有人與我一道的,若是叫我一個人回來......”
若是叫她一個人回來,徒勞望着水色,催着歸舟。她的父母雙親已失一人,如今父親也不好,黛玉心中那隻許久沒有出現的窄口的瓶又流進許多憂愁,倒不出。
若是隻叫她一人回來......
黛玉微微垂頭,大約不會有第二人如佛奴一般拿自己去暖她的手。
“姐姐,等我們到了,我還想給父親看我的文章。”林言的聲音因為伏卧的動作有些沉悶,黛玉應着,手一下一下撫着林言的脊背。
她忽然又想起母親。
佛奴這個名字是母親取的,她跟黛玉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又說起他耳後的紅色胎記與黑沉沉的眼眸。
“有個人伴着總是好的。”
那時候黛玉的親弟弟還小,原本說要給他的佛奴卻早早跟着黛玉做了學童。他們一并跟着先生讀書,佛奴好似真切應了名姓,健健康康,連跑帶跳,付出苦功,得了佛祖庇佑。
有個人伴着總是好的。
黛玉在心裡念着母親當時的話,緊緊握住林言的手。
寒冬的江水太冷,晨間的水汽太重,飄搖不散的濃霧好像要把人吞噬進遠處的水墨圖景中。
可手握得緊,他們便不會離散。
黛玉忽然懂得了母親那時的擔憂與安撫。
“姐姐......”
臉頰上無痕,眼睛且幹澀,但林言偏偏直起身子,仔細擦拭黛玉的眼尾。黛玉覺得有些好笑,因為她并沒有落淚,是林言在哭。
額頭對着額頭,他們的心在這時真切貼在一處。沒有另一個時刻更叫黛玉知曉林言永遠會在她一側,也沒有另一個時刻更叫林言知道在他充滿離别的早年歲月,唯有黛玉會永遠在他身邊。
寒江飄搖,水波晃動,他們在船艙裡靜靜擁着,那些冰冷依舊存在,卻漸漸感知不到了。
他們抵達揚州時已經到了傍晚,曾經離别匆匆一瞥的景象,這時又晃動在眼前。但黛玉和林言已經沒有時間感慨。
闊别許久,他們終于又一次偎在林如海身前。
那一年送子女登舟,林如海的眉心有一道枯柳一樣的刻紋,隻是未瞧清便被遮掩。而如今他自身便恍似一木枯枝,即便再下幾場大雪,也無法掩蓋那些裂紋。
“父親......”
相依在一起,父親的手和女兒的手一樣冷。
屋裡的炭火熱烈地燃燒着,但三個人沒有一個再說話,隻有忽然有簌簌的聲音傳來。
外面又開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