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的新客,新的主家。榮國府的二爺拜過姑父,住進林府一處院落,确留下清淨與久别的父親與子女。
方下了雪,又落了雨,也不知他平日上哪去。
林如海已經沒有心力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他見了孩子,臉色恍惚好些。可大夫依舊日日都來,那是宮裡退下來的老太醫,診過脈,看着林言,又對林如海道:“大人家的公子年紀雖小,行事卻穩當。”
林如海聽了,微微點頭,隐約帶上點笑。他聽着窗外的雨聲,仿佛聽着一段緊湊的彈詞。滾珠樣的詞接二連三落下,聽客高興。然而‘啵’的一聲,琴弦斷了,聲音卻不能停,隻得繼續清唱下去。
雪還沒凝固便叫雨水融化,外面的路泥濘,難走,院子裡的花被殘雪凍住。林言送老太醫出去,至外間囑咐人好生照顧。一抹慘白蟄疼他的眼睛,林言定一定神,往常的喧嚣似是被這場雨水澆滅,滾滾紅塵中隻剩下了雨聲。被雨水框住的寂寥,被雨水垂壓的凄惶,從天上落下來的東西回不去天宮,他正看着人間。
屋裡的父親咳嗽一聲,林言招小厮過來,囑咐他帶人把又存續起來的污雪再打掃幹淨。對方應是,林言又趕忙回到房中,想給林如海端水來,卻見他擺擺手,指着桌上道:“那卷書,你師父教過你麼。”
林言把水擺在父親伸手便可得的地方,捧了書,立在林如海跟前,一字一句,細細背誦。
他的聲音正處于間期,不似成人,又難說稚童。林如海喝着水,不時點頭,偶爾提問一句,又讓他續着背誦。
“你師父教得用心,你也學得刻苦。”他的臉上終于帶出确切的笑容,望着林言,眼睛微微亮着什麼:“今日來探病的人家都記下了麼?”
父親的眼睛,和姐姐的眼睛是很像的。但姐姐的眼睛,和父親的眼睛不同。
林言答他記下了,然後便垂下頭去。稚童時的記憶已經不甚清晰,他記得父親腰上的一枚玉佩,記得他牽着自己往母親房裡走。記得母親朝他伸來的手,記得衣袖上的紋路。
可母親的臉他記不清,父親的臉竟也在四五載中漸漸模糊。
有一雙手伸過來,林言下意識握住,卻見父親正看着他,無奈的,惋惜着。
“你是個好孩子,将來該有些成就。”這句話似是一枚櫻桃,吐出一個梗,更大的果實卡在喉中。林言跪在地上,額頭觸及林如海略凸出的膝骨——父親原本不是這樣瘦——林言酸澀地想着,他還記得父親帶他往母親那裡去的時候,步子很穩,見他跟不住,又牽着他慢慢走。
那隻手現在也枯瘦,屋裡炭火熱烈,掌心卻寒冷。這叫林言不自覺聯想到師父院子裡的瘦竹,他掃庭院的時候,那些竹子也在他的背上慢慢掃着。
他聽到父親歎氣,那口氣好像是從肺裡擠出來的。
“玉兒呢?”
“我來的時候,莊子上的管事來了,姐姐要晚些過來。”林言半垂着脖頸,并不把自身的重量壓在父親身上,也實在怕露出心裡的傷憂:“眼看就要年節,府裡人的賞錢已經分發下去,莊子上的東西也送了來......”
聽林言絮絮說着這些日子來的事,林如海的臉上并沒有明顯的欣慰或憂愁——或許他情願自己的孩兒再天真爛漫些,可他等不及時間了。
雨聲在寂靜中被擱置,林如海甚至似乎忘了自己還握着林言的手,隻是半仰頭,胡子像一縷白煙勉強從他的下颚溢散出。
“也過了許多時候,你且回去歇歇吧。”
林言于是扶林如海躺下,守在那兒,直到他呼吸平穩下來才到外間。叮囑仆婢小心伺候着,他看一眼已經掃淨的污雪,擡腳便往姐姐那兒走。
黛玉剛叫人送走管事,正想去父親那裡,正巧碰見林言進來,于是心裡知道父親已經歇下了。
外面依舊下着雨,濕淋淋敲在枝子上。分明是贈予人間的東西,這時卻似乎要決心做個強盜,把心底最後的的暖也濡濕。
黛玉忽然想起留在榮國府的紅梅,不知曉他們離開後,有沒有人記得照料花苞開放——也許他們應該把它帶上的,殘枝花開是個好兆頭,也許父親見了也能好起來。
回過神時有人正仔細牽着她的手,黛玉不需回頭也知道是林言。她想問今日太醫說了什麼,又想問今日父親如何,可話在舌尖兜轉半響,也隻是道:“你是守着父親睡下才走的?”
“是,今日父親精神不錯,坐了許久,還考問我的課業。”林言沒有多說太醫的話,隻是略略提過。一股彼此心知肚明的情緒在兩個人的心底爬出來,外面的寒風把一點雨絲也掃進來,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潮濕的味道。
“外面下着,别是布襯捂了水汽。”
“姑娘,都是新換的,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