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我父親愛好這個,這邊都是他親自指點修整的。”
陳府的家主愛好花木,從池邊沿着路想外面看去,便是精心雕琢過的園景。這活計若是尋常花匠來做,指定要被主家結結實實打上一場。可輪到這兒,林言隻能空望着方正的花床,一旁嶙峋怪石張牙舞爪,好像時刻要砸在他們兩個身上一樣。
“這還要怨你,上回跟我父親說什麼你師父院子裡的‘枯竹不圓滿’,我父親好上心,特地在這兒也打個缺兒。”陳謙時既笑且咳,他領着林言往另一處走。陳大人身邊的長随過來請他們往書房去,于是道又改向,池子邊的幾句話彼此都壓在肚子裡。
恰如陳謙時所說,陳大人好像真是一個慈和的長輩,惦記欣賞的後生,在此時特地叫來叙話。他過問林言的成績,随聲贊賞,也問他下巴上的傷痕。
“你們年輕人,磕着碰着好養。若是上了年紀,這樣一道傷口且要疼個半載去。”他笑着,又細問二人在國子監生活。誇獎指點,眼前的茶換了幾壺,沒留神已經到了午時。
陳大人留飯,林言并沒有過多推辭。隻是面對請他午歇後再走的好意,林言卻含着歉意婉拒。見他堅持,陳家父子便沒有再多說,隻是陳謙時送林言出去,臨分别時,陳謙時沉默半響,輕聲歎息:“言哥兒,咱們這許多年朋友,我是盼着你好的。”
“我知道。”林言點頭,唇角流露出些笑意。
這時的太陽開始發出威吓,清早還帶着寒涼,這會卻照得人身上發癢。林言想着這會榮國府裡也該在午歇,尤其姐姐身子剛好些,正是得多休息的時候。
“哥兒,咱們去哪?”
“去老宅看看吧。”林家在京城的幾間舊屋舍整理好了,可林言還一次都沒去過。他對這個地方其實并沒有許多好奇——揚州的宅子是家,蘇州的宅子也是家,那裡并沒有他與家人的記憶,與他而言約莫隻是一處栖身地。
可那兒将會是之後的家。
之後的,林府。
林言覺得自己的喉嚨被粘住,日頭照着,口津幹澀,可他的心卻是十二萬分的清明。
他家中沒有長輩,萬事歸根到底都要自家一拳一腳去打拼。榮國府裡老太太舅舅關心,可從來沒有把自家的煩心事丢給旁家煩惱的道理。師父名揚四海,可到底不入宦海。
姐姐,還有他自己,都需要搏一個立身地。
而此時的漩渦實在比他看到的更緊。
新君登基,或許正盼着清算。太上皇雖然禅位,卻恩威猶在。尤其兵馬大權仍死死握在太上皇手中,陳謙時的暗示林言聽得明白。
若是清算......
又過拐角,這一次林言看清,那糖水鋪子确實換了招牌。
他忽然想起直到今天師父都放任他去陳府做客,也不阻他與秦、陳二人結交,這是不是說明師父也樂見?
林家在京城的宅子并不處于鬧市,占地不算大,極中規中矩的一處宅院。林言看得出這裡曾經是有人仔細打理過,時至今日還留着當年的舊痕迹。可到底許多年過去,幾個老仆看守已是不容易,後來更是裁撤到隻剩一個看門人,就不必再追求什麼雅緻景觀。
“這段時間且辛苦你。”林言沒在此時空許什麼好處給看門老人,他叫文墨給了錢子兒,又道:“若有什麼難處,你就使人來尋他。”
“哥兒說這話是外道,我從前孤身一人,在這兒也有地栖身。”老頭大概許久不與人說話,那些字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着,落在地上自己列隊:“你還容得我這幹兒,又給他月錢,我實在沒什麼難處了。”
林言聽着他說話,又把視線放在那年輕人身上。
“你今年多大了?”
“哥兒,他嗓子壞了。”看門老人有些惶恐,伸手在林言跟前揮一揮。林言笑起來,溫聲道:“我曉得,隻是我以為他聽得到,能比個手勢給我呢。”
“哥兒,他腦子也壞了。”看門老人在自己腦門兒上輕輕一捶:“撈上來血乎刺啦的,都說——說這恐怕要是個傻子了,不知算不算是神佛庇護活下來。”
老人嘴上說着,手裡又給他系衣帶,末了跟林言抱怨:“你瞧,啥細活都不會幹,隻幸好能做做粗活,不算哥兒養個閑漢。”
林言叫他的說法逗笑,隻是這會一瞧,還是覺得隻一個老人與一個病人在這兒不合适。待到出來,又跟文墨囑咐讓他再買些人放進去。
“也不必許多人,隻叫去打掃内舍,修剪庭院便是。”林言說着,又想起方才老人不服老的姿态:“分擔多了,還怕那老伯冤枉我嫌他老邁。”
“那也沒法子,老伯許多年都在這兒。若不是如今有個幹兒子,隻怕要把那裡的屋瓦當孩兒。”
“你比我方便些,平時且多辛苦跑一趟。”
“哥兒這是什麼話。”文墨嘿嘿笑着,見林言昏昏欲睡的樣子,便收了聲音,隻道:“你歇歇,到了我保準給您叫起來。”
可林言并不需他喚,車廂一晃,他就自己轉醒過來。眼前依舊是榮國府裡熟悉的花草,石也木也,各有姿态。
“行啦,你也去歇歇,我去看我姐姐。”
他留下這一句就往前走,文墨在後面看着他,看着那一身煙藍投進碧色花叢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