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是看出來了,我呢,偏沒那得見秀才公的福氣。籠統來幾次,竟一次都沒見着。”
姑娘們原是上院子裡賞花撲蝶來的,正嬉戲時太陽高升,咕噜噜往外吐着火氣。然不願往屋裡回,又計較炎熱,于是紛紛嬉笑着向池邊涼亭避一避熱氣。
湘雲玩得頰上一層晶亮,這會一坐下,疲乏倒威逼上來。身子還正,手已垂落一邊。她瞧一眼黛玉,見黛玉臉上微微的笑,卻是不滿。
“我這回可是聽了你的話,特地打聽他放假才過來。怎麼你還笑我,我可不肯。”
“這回怨不得你,可也怨不得我。”黛玉方才沒動,這會坐在水邊叫風一吹,卻覺得一陣寒涼進到骨子裡。紫鵑又給她緊一緊外衣,黛玉自己系着帶子,笑道:“這回怨你‘愛哥哥’去,他将人叫走了,我可怎麼帶來見你?”
“愛哥哥做什麼去?”
寶玉最喜在姊妹間嬉戲,換作平常時候,早就巴巴過來。
可今日直到此時還未見,實在稀奇。
姑娘們玩得開心,被撲的蝴蝶也精疲力盡。在花蕊上歇一刻鐘,見沒人留意,于是悄悄抖着翅膀沿着小路飛遠去。
隻是鬥轉半響,蝴蝶發昏,瞧着一香噴噴的花在風中顫,便忙不疊落過去。
“二哥這回可算是得了趣。”林言眼看着蝴蝶落在寶玉的臂膀上,趕也趕不走的迷醉樣子,禁不住笑出聲。寶玉撣撣袖子,愣是沒驚落這小生靈,于是兩根指頭捏着向外一抛,惋惜道:“可惜這會沒空,不然正好帶着給你姐姐看去。”
林言的嘴角還上挂着,後牙卻不自覺往下牙上一磕。
然而寶玉對此一無所知,隻還笑道:“你可别笑話我,回頭傳出去,我又得挨上些‘貪好脂粉’‘不上進’的數落。”
“二哥這是什麼話,我何曾漏過嘴了?”
“哎,我的錯,聽憑你罰,隻是請你千萬别告我的狀。”寶玉的臉上又賠起笑來——這很奇異,至少對林言來說是這樣的:“你與你姐姐說一句,她要惱我許久的。”
很長一段時間中,林言在寶玉眼中都是他林妹妹的陪客。比賈環顯眼些,但也隻是那樣了。尤其林言常在斐府,後來又添上國子監,彼此生疏着,自然談不上親切。
可這會他卻竟拿出為人兄長的姿态,與最開始他倆一起往學裡去又不同——林言走在寶玉身側,道路兩旁的植景漸漸看不分明,目光裡隻餘下寶玉臂膀上的花紋。
賈寶玉現正把自個兒放在和姐姐一樣的位置,以跟姐姐一樣的态度來哄他呢!
這叫林言幾乎惱火起來。
他懂什麼?賈寶玉懂什麼?他以為林言是什麼不三不四的人,略一哄勸就能丢開手去?他憑什麼?就這樣好像已經做了他的‘姐夫’,替他姐姐來‘管教’他?
笑!笑笑笑!
你知道我怎麼跟姐姐相處啦?你管我跟我姐姐說什麼呢?我跟我姐姐說什麼,跟你又有什麼關系啊?
林言的舌尖品嘗到一點腥甜,他後知後覺自己的牙齒一直咬在兩腮。那兩處不幸的肉現已失去知覺,隻徒勞地溢散出血絲,融化在唇齒之間。
最疼痛的時刻,林言已經被自己的心先一步燒灼到失去知覺。他後知後覺想到,或許其他人都喜見‘兩個玉兒’。
可姐姐呢?姐姐......
林言想到黛玉,心裡更加酸澀了。
——姐姐說他倆總要在一處,可跟姐姐在一處的并不隻他一個......
寶玉走得略前,并沒看到林言驟變的霎那間。等他回頭時,林言依舊是那副眉眼彎彎的樣子,看不出跟平時有什麼差别。
“佛奴,你怎麼走得這樣慢?我可還急着早早結束,不願浪費這樣的好天光。”
林言被忽然一句‘佛奴’叫愣住,還沒回神,聽着他後半句,心裡卻升起微妙的惡意與嫉妒。
早早結束?二舅舅是叫他們去考問功課,等到他問,不知你怎麼‘早早結束’。
他被自己心裡的這一句話吓了一跳。
怎麼生出這樣的念頭?盼着二哥倒黴,自己這是多麼惡劣?那些原本也不全是他的錯,人心如此,又豈是一兩個人能夠左右?
他自己也是,長久不在姐姐身邊,難道竟不許姐姐與旁人親近了?
寶二哥也好,也好......姐姐熟悉,他也算會伏低做小......
最重要的是,姐姐熟悉......姐姐約莫,樂意?
林言口中唾液都咽不下去,他在心裡告罪,說自己不是想看二哥倒黴的。繼而便加快步子,跟寶玉一起往賈政書房去。
這裡好像許多年都沒變過樣子,隻是被時間刷上一層更冷的顔色。
書房門口窗口的雕花未改,隻是曆經歲月,再怎樣保養都變得蒼老些。賈政也依舊在那裡端坐着——書、紙、筆包圍着,把他框在一個‘回’字裡面。
二舅舅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