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圓的燈的影子搖搖晃晃,在這樣凄清的夜晚像是一隻飄搖的船,映在牆上——跑不脫,丢不下,隻好畏畏縮縮照着一點光亮,卻又要被罵一句“殘破玩意”。
燈上的描着一個花樣子,隐約看去應當是梁祝,隻是畫片擋下一束光,于是被人為地撕扯開,沒撕幹淨,隻留下祝英台在上面啼哭。
然而提着燈的人始終看不清面容,叽拉着鞋子,罵罵咧咧往家走。
那束燈從粉刷得平整的外牆一路映到雜草叢,那一點光隐約擴大一些,叫人看到殘破的門戶。提着燈的人又罵一聲,隻是不敢把門踹開,輕輕挪着,怕損壞這唯一能遮風的物件。
“東西繡好了?”
“好了。”
“賣了幾個錢?”
“都在這兒了”
“柴劈完了麼?”
“都劈了。”
“你娘呢?”
“剛喝了藥,睡下了。”
那隻燈被狠狠砸在桌子上,照亮手帕包裹着的一些個銅子兒,也照亮了方才提着燈的人的面容。那是個十足尖嘴猴腮的長相,兩眼是銅闆的窟窿,嘴巴又好像和整張臉犯沖,使勁往外撅着,細細數着銅子的數目。
他被光照亮了,卻像是把屋裡其餘的光都強奪了。
“怎麼這麼少?!”
“人家說,這回都收得少些……”
“你是不是把錢吞了?”
“沒有……爹……我沒有……”
“沒臉沒皮的東西,你娘還等着錢救命呢!”他離得太近,還沒動手,身上的酒氣就先往陰影裡的人身上揍了一拳,叫她哀哀作嘔。
“嫌老子髒?嫌老子臭!我去你個□□爛貨,也不看看老子成天累死累活為什麼!”
“爹,爹,我不是成心的……我,我肚子疼。”
“肚子疼?”那個男人忽然嘿嘿笑起來,他離得更近了,仔細去聞影子裡的人的脖頸——光影分界,好像把他的脖子也割開似的。
“你說說,跟哪家的小哥們兒胡搞去了?肚子疼!”
“沒有……我沒有……”
影子裡的人話沒說完,就被揪着頭發拖到光底下——那是個很清秀的女人,年紀很輕,約莫二十歲的光景。
“爹……”
“小浪蹄子,我家養你多久?!你男人才死了沒幾天,你就挨不住!”男人掐着那女子的頭,狠狠晃動。隻是沒晃幾下,他忽然又湊近了,伸出舌頭在脖子舔上一口,鼻子發出‘咻咻’的抽氣聲:“不如便宜自家人……”
隻是他的話還沒說完,外面忽然有人聲。男人直起身子,笑着應,又提了燈往外走:“李哥,晚上路不好走,我給你照着啊。”
“多麻煩你。”
“哪兒的話,咱們認識多久,你說——”
那交談聲漸漸的遠了,靜了。女人垂着臉,整理着衣襟,她忽然發覺原本安睡着的婆婆的鼾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來,于是扭過臉,問道:“娘,你要喝水麼?”
沒人應她,那鼾聲又響起來了。
這一夜的風恍惚格外冷。
冬日過,天亮得又早起來,隻是清晨還是冷。守着的門房隐約聽到窸窸窣窣的響動,并不清晰,更像風吹過草叢。
他本就懶怠,許久不聽見有人叩門,又想着這時不至于又客,于是偷偷睡下,真切的敲門聲竟也錯過了。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榮國府,那麼高的牆,一道雜色都沒有。她公公交代要走後面的小門,可是小門竟也那麼高,那麼厚,那麼恢宏。
敲門,沒人應。喊,她又不敢。這就回去,一準挨打。于是隻好在門前兜圈,手腳在漸漸變得僵硬。
她好容易看到有人過來,是個男人,她瑟縮一下,可是她又沒有辦法。讷讷地過去,又不知怎麼開口。
但那個男人看到她,卻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了。
“姑娘,你來這兒是找誰?”
“您……您是這兒的管事麼?”她在心裡背誦一遍公公的話,臉色青白地看着來人,說不清是緊張還是冷的。
“你問這個做什麼?”男人沒有立刻回答她,在她的眉毛上飛快掃了一眼:“你來這兒做什麼?”
“我替我爹領工錢來的,他病了,原在您府上做了兩三個月的事,月錢發了一次就……”
那個男人聞言,并沒有漏出如她所想的輕蔑。卻是彎出一個笑容,道:“原是如此。”
然後就是與和氣的外表截然相反的,用力往那扇華麗的門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