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垂花門,繞過一方穿堂。陳府的布局跟榮國府有幾分像,隻是到底不一樣。
主人家過分喜靜,黛玉一路過來,不止聽不見一絲鳥鳴,竟連蟲兒都沒有聲音。
林言在較早前就跟姐姐說過陳府事——陳家祖籍荊州,說出來也是望族,初始便是科舉立身,很是出過些高官大員。隻是陳謙時祖上不好詩文,兵法卻精通。立下些功勞,得了天家青睐,由是這一支便在本家單拎出來,卻是做了文家的武支。
如今這一位陳大人當真是本家出身,自幼立志科舉,隻是讀了許多年沒有功績,武藝也荒廢。家中原琢磨給他捐個官身,誰知過去而立,竟一舉有了功名,之後也算順風順水。
不知是否因着自己‘大器晚成’,陳大人對獨子謙時尤其嚴苛,如今逢在鄉試,更盼着他做個‘一鳴驚人’。
黛玉看得出,林言并不贊同陳大人這一番做法,且正為他的友人擔心。那位陳公子的畫黛玉見過——正挂在林家的書房裡,沒有落款,但每一筆都是靜悄悄的不羁。
而林言确實擔心,幾聲咳嗽在他心底裡過一遍,他定定神,才又跟黛玉說起邀她的幾位陳家小姐。
他一個外男,并不好打聽朋友家姊妹。然而陳謙時算得體諒他姊弟沒有更親近的長輩領着,他的母親姊姊也不願初來的林姑娘拘束,于是隻叫他撿着可說的說一些。
林言一字不漏地轉述過來,黛玉一一記在心間。
轉眼佛奴的眉眼揮散。
初到人家,先奉禮節。陳家的老太君去的早,陳謙時又沒有兄弟,府裡當家的女主子便隻有陳夫人一人。
桃花眼,柳葉眉,當家夫人們多愛敷厚粉,陳夫人卻隻取一半——頰上玉潤的紅與歲月刻痕一并顯露,在她指間混若天然。
“說來也是我的罪過,你兄弟與我那冤家相熟,我卻是做了不周到的,竟都不曾叫你小小人兒過來玩一玩。”陳夫人像是個豁達性格,滿府的活泛氣竟似在她一人身上。她牽了黛玉坐在一處,又去探她掌心的溫度:“原說想辦在月底,又恐怕那時熱燥,身上不爽。于是點在這會,正好家裡沒有爺們兒,你們姊姊妹妹的的也好放心玩去。”
她說到這裡,聲音不覺低了:“細說開,我與你母親也曾遊戲。如今見了你,倒也了卻我一樁心事。你在這裡且不必拘束,隻當我是個遠房的姨母,剛從烏有之鄉贖回來,往後且常走動。”
“我見夫人,亦覺可親。夫人既容得下我,往後叨擾,也望夫人不嫌我煩惱。”黛玉的手還叫陳夫人摟着——暖的,熱的,溫柔的叮囑響在耳邊,叫她有一刻恍惚。
——一會出去玩勿要貪涼減衣服,遇着太陽躲到涼蔭處,院子裡的水冷又深要離遠些。回來再到她這兒,風吹許久,要再給臉上手上潤潤水露。
這好像是母親才會說的叮囑,細細密密擁抱着,令人在離開時驟然一冷。
陳家的姑娘是按時令生的,一溜肩膀挨下來,眼望便知序齒長幼。黛玉笑吟吟與諸人分下見面禮,此時年齡最長,名喚淨儀的便領頭帶着諸姊妹往外面院子裡去了。
“你來的可巧,過會子我家二姐姐也來。”
與她們一并走的一個年歲更小些的姑娘聽罷,亦是笑道:“是趕巧,過不多久二姐夫外任去,往後平白就見不着了——三姐姐,二姐姐這時回來,那時哥兒......”
她好像是一時口快說溜嘴,自己把話頭隐去,又笑:“瞧我,忘了還不到旬假的時候呢。”
“眼下就将到鄉試,夫子盯着,時哥兒自己也是惦記的——抽不開身。”淨儀這樣說,眼底卻有些不自在。黛玉不好細問,見一時冷場,便笑着圓場道:“哪兒有不想念自家兄弟的,隻是趕在這時候,沒法子罷了。等待日後你家兄弟折了蟾宮桂,還要請二小姐回來歡喜呢。”
“便是得了林姑娘這句吉言。”淨儀笑一笑,又有些感慨似的:“也莫說我家,無論是我父親說來,還是往日裡聽着他人講,都道你兄弟是個讀書種子,這一回準是榜上有名的。”
偏還這樣年輕,又拜了父親敬仰的大儒做師父。
淨儀想到自家,心裡登時湧泛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一時竟有些好笑,可憐自己弟弟身邊卻有照着父親心意生長的‘兒子’。
這微妙的情緒跟随在風裡的苦藥氣一起吹來,黛玉朝那邊看去,淨儀卻無覺,照舊挽了人往院子深處走。
陰影為她白的皮膚刷上一層淡綠,像是一塊沉悶的,不通透的玉環。可因為五官實在漂亮,那玉環也得了精細的雕琢,變作可親的樣子。
“淨儀姐姐的手還冷些,咱們便往光底下走走吧。”
那琥珀樣的眼珠滾轉下來,淨儀摸摸黛玉的指尖,輕聲笑着應了。
幾個姑娘在院子裡略坐一會,便有小丫頭過來請,說是二小姐帶着表小姐回來了,現已經到了太太房裡。于是淨儀又挽了黛玉,帶着旁的妹妹往回走。
這時的陳府卻比剛來時熱鬧些,帶了小孩子的笑聲,聽得人心裡一松快。
“你可仔細,别沖撞我的客。”
陳夫人還坐着,上半身卻前傾,好像下一刻就要伸出手去接住那笑鬧着兜圈的小小頑童。在她略微曲起的臂彎後正坐着另一位年輕的夫人——雲鬓绾起,簪戴着一隻攢雲珠金步搖。身穿暗花纏絲羅紗裙,許是因着在母親處自在,現正挽了袖口,露出一截膩白的腕子。她見着黛玉才将衣袖放下,仰起臉來問候客人。
她一望而知便是陳夫人的親生女兒,在金黃的光照下,看起來好像是陳夫人把歲月度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