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過巷的貨郎很有招攬客人的手段,拎着一把破琴來回扯着,嘴裡含含糊糊唱着些久遠的故事——刻意不叫人聽得很清晰,湊近了,先看清他身上背着的貨箱。
貨箱裡的東西叮叮當當,西域的銅鈴,西洋的玻璃串......廚房的趙嫂子跟凝兒說那些都是假的,一個小貨郎弄不來這些東西。但凝兒很喜歡,她倚着門,一聽到那把破琴響就跑出去了。
“姑娘,您拿好。”貨郎不僅賣玩意,還兼賣些零嘴——這會正好是油炸的木槿花,凝兒很愛吃。
隻是不太敢回去吃,倒不是主人家會數落,單是怕她媽媽罵她。
凝兒一面往嘴裡塞着,一面想起她的媽媽發火——兩個手都支張起來,連帶前襟的花也盛開了——她媽媽總是把手揚得很高,落下來捏她的耳垂,說她‘吃不上好東西,廚房什麼好的沒她一嘴,偏愛往外面使錢。’
凝兒‘嗤嗤’笑着,貓着腰又躲回院子裡。
她當然知道貨郎的玻璃串是假的——小姑娘步子輕,走過小徑,花草葉子跟着搖頭擺尾。四下無人,凝兒悄悄從領子裡拽出一截小繩,小繩的末端系着一顆真的玻璃。
陽光透着這顆粉色的珠子穿透過來,凝兒看得癡了,想不清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美麗的東西。
珠子是姑娘給的,凝兒看了很久,才戀戀不舍地收回去。
她長到十一歲,這回是第一次跟着爹媽離開蘇州。她家裡都是林府的家生子——林老爺故去,新的少爺沒有官身,但家裡人還是‘林府’、‘林府’地叫着。他們說這是早晚的事。
但這是來京城以前的事,少爺身邊的文墨是個很嚴苛的性子,不許他們‘不規矩’......凝兒想到這裡,踢開一顆小石子,但轉眼又高興起來。
她來了很久都沒見過姑娘和少爺,但真是相處下來卻覺得他們都很和氣。尤其是姑娘,她現在戴的這顆珠子是姑娘的外祖家送的,攏共就那麼一小盒兒,姑娘竟就眼睛都不眨地給了她。
凝兒隔着衣裳摸摸那顆玻璃珠,那圓滾滾的寶物正在滾動。
榮國府裡的人可真不小心,這樣美麗的東西也不仔細照顧。東西丢了,倒叫她撿着,送到姑娘跟前,姑娘還很驚奇。
“這都叫你拾得了,想來也是你的緣分。”那時候姑娘是笑着的,榮國府來的人卻也是,隻是那婦人的笑是拿泥巴拓上去的。現在天熱,很快化開,滑膩膩在臉上流淌着。
“原就是說給姑娘解悶兒——串珠兒,賞人,丢着玩——姑娘怎麼處置都使得。”
“那你也是替我玩過了。”黛玉唇角攏着笑,眼睛卻很冷清:“倒勞煩你辛苦一趟,隻是為着這回鄉試,我往佛前許了念頭。這會去玩,怕佛祖菩薩以為我不誠心,還得請你和鳳嫂子說清——雪雁,你使人跟着回去,蘇州家裡送的東西到了,正好一并過去分着。”
“姑娘惦記,姑娘惦記。”那婦人還笑着應,眼睛卻落在凝兒的手心,那枚漂亮又貴重的玻璃珠子在草地上落灰的時候沒人注意,這會離了眼睛卻得人心。
眼前出現一個院兒,院兒的門開着,凝兒羞答答進去,正跟雪雁撞個正着。她想甜滋滋喊一聲‘雪雁姐姐’,沒出聲就自己捂住嘴,眼睛彎彎的,聲音小小的:“姑娘正歇着呐?”
“醒了,剛還問你,你自個進去吧。”雪雁仿佛是很高興的樣子,整張臉都似那顆粉色玻璃珠,被陽光照得很通透。
這不時不節的,怎麼就高興成這樣?
凝兒摸不着頭腦,但還是掀簾找她家姑娘去了。
“剛還聽着你說話,還想着幾時肯進來呢。”黛玉正坐在一張搭了毯子的椅子上,見凝兒進來,招手叫她過去。凝兒去了,正見她家姑娘将一隻手帕包袱給她,打開來看,發覺是大小不一,顔色各異的幾顆珠子。
“正收拾着,見這幾個倒與你那一顆相配。回頭叫你媽媽給你打個合适的絡子,别戴在頸子上,不然跌了跤,紮在身上要多疼。”
凝兒很乖巧地應下,當時就把脖頸上玻璃珠取下來,一并包裹在手帕裡。幾顆珠子都是清清透透的樣子,滾在一處,隐約映着黛玉的眼神。
榮國府裡不是第一次送來東西,不像是随意送的玩意,倒像是為着那些不三不四的話的賠禮。
黛玉想着,嘴角便擒了一抹冷笑——他們這會也隻敢借老太太的威勢。
搬進搬出,其實沒什麼好說。可當一個算得勳貴大族,另一雙卻是清臣遺孤時,事情便陡然變得尴尬些。尤其其中摻着似是而非的錢财糾葛,那外面的評論卻也兩極,哪邊都有人聽不樂。
最開始出主意的人心裡定然也存着很大一股郁氣,可不是麼,到手的錢财糊到牆上又叫摳出去,連帶丢了面子,不知被笑過多少句。那些難聽話指不定逛了多少圈,這會藏不住,飛到她的耳朵裡,才羞羞怯怯送些不惹眼的小物件賠禮。
小氣,損了陰德——這樣的說法挨不着正理,倒像是現世陽間占不得便宜,才隻好詛咒來生的福氣。
赤口白舌安不得好心,粉飾太平倒是該著書立傳去。
她近來身體好些,也常與人交際。平日多聽一耳朵風評,倒也能知道些當今世事。高樓起,高樓落,這樣的故事古往今來都不稀奇。可氣樓裡歌舞升平,華巢危卵,隻在旦夕。
黛玉眸子仿佛含了水,心底泛上密密麻麻的苦意。饒是她再如何勸慰林言不要因此傷心,自己卻難免暗自失意。她從年幼時來到京城便在榮國府,老太太疼愛,姊妹間友愛,如今這般情形,委實無法一夜間将從前溫情忘盡。
心腸且不是硬鐵石,又做不得書卷,一撕便忘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