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便是這點不好,愛時愛極,但若愛得不夠,卻比真切的悲愁都難以釋懷。
黛玉兀自在心裡想了一刻,耳邊窸窸窣窣,卻見紫鵑進來,身後領着一個面相很精神的年輕媳婦。
“怎麼這會來。”
“哥兒臨走前還叫我家那個留神當鋪裡,這會有了消息,便想着先告訴姑娘,請姑娘拿個主意。”
“好,你喝杯茶,穩穩當當地說。”
那媳婦謝過黛玉,自己在一張矮凳上坐下:“姑娘,這會不是往裡典當,是當鋪往外使力氣。”
黛玉點點頭,太陽光一閃,眼前恍惚略過一個金影兒。
“來的不是哥兒叫盯着的鋪子,我家那個本來沒想理——可後來一打聽,卻知道那是薛家鋪子的夥計。姑娘,薛家不正在榮國府住着麼——他就趕緊叫我來說了。”
方才胸膛裡的苦澀這會全然做了冰冷的氣息,黛玉想笑,舌尖震顫,卻連牙齒都發了澀。
這是盯不住她家,便往别家使力氣?
有手有腳的人,不自個盡心盡力,怎麼隻想着拆東補西?
原是她這個閑人多操心!
可心裡含了一股氣,沒徹底化作惱火,反而中途一轉,成了另一層悲戚。
黛玉想到寶钗——她知道這定然是薛蟠犯的糊塗事,薛姨媽是否知情暫且不論,但寶钗想來不知悉。
她不知怎的将寶钗某一刻的容貌記得很清晰,那是在臨水的亭子裡,端正清雅的衣裳,銀盤樣的臉頰,臉頰邊閃爍着水的倒影。
有一根金色的紅寶石花钗戴在她發間,隔着舊日時光,蟄疼黛玉的眼睛。
桌上的志怪故事被風吹開,停在某一頁上,雕梁畫棟的輝煌轉眼作了墳冢。黛玉的心忽然驚跳得厲害,好像在冥冥中聽到什麼不詳的谶語。她的臉色在幾個喘息間變得通紅,咳嗽着,想叫慌忙着過來的紫鵑不要擔心,可胸口沉甸甸悶着,實在令她不能輕易發出聲音。
“無妨,把窗子打開些。”她這樣嘶着聲音,眼前昏花得厲害。
“莫與佛奴提起。”
這是黛玉那一日說的最後一句。
水漏垂滴的聲音在深夜格外清晰。
“言弟,我雖不讀書,但也知道這許久時間早該翻一頁過去。”柳湘蓮打個呵欠,看着林言如夢初醒般,不禁無奈:“你今兒下午怎麼神思不屬的,想是累得狠了?”
“想來是。”林言這會身邊除了柳湘蓮再無旁人,他想含糊過去,可心裡一頓一頓跳着,叫他急欲傾訴出去:“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晌午還好好的,下午時候忽然就心神不甯。”
“莫不是那什麼見字發暈的病症?讀得太多,心裡先累了。”柳湘蓮見林言面色實在不好,一時也憂慮:“給你找個郎中大夫去?”
那水滴的聲音攪得林言心慌,他在惶恐中忽然開始迷信鬼神的主意。
“柳兄,你說這該不會是什麼警醒?”他這樣問,自己卻又駁斥:“子不語怪力亂神,想來我是累得狠了。萬事都好好的,偏我——哎。”
他催着柳湘蓮去休息,自己卻幾次都沒能解下衣服上的盤扣。這會才過來的文墨看不過去,給他揭開,又有些擔心。
“哥兒,你今天怎麼了?”
“家裡可來了什麼消息?”
“咱們的信兒才送走沒幾日,哪裡這麼快唷。”
林言沒再說話,他躺下身,明明到了熱燥的時候,他卻覺得周圍冷得駭人。
他忽然有一種感覺,今夜他又會去到夢中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