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在河邊放鞭炮,鞭炮尾巴‘滋溜溜’冒出一串白柳絲——凝兒覺得像倒懸的雨水,船夫說像噴出的酒花。船夫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說是酒花,别人也說是酒花。凝兒蹲在船頭,扭頭見一個小孩點燃起引線,又是一段‘滋溜溜’的白絲,沖着船飛過來。
凝兒吓了一跳,扭身跳回船艙裡。周圍的人笑成一團,凝兒回頭看,那鞭炮已經跌進水裡。
這是凝兒進京時的故事,她坐在黛玉跟前,繪聲繪色講述着自己的一段經曆。
末了,她還跟黛玉道:“姑娘,我還是覺得那些白花花像雨,倒着下的。”
“聽你說的,我也覺得拿雨做比恰當些。”黛玉支着胳膊,手指便掩在唇上,隻是笑是掩蓋不住的,她見凝兒看着得意起來,又道:“卻沒見過哪邊的酒花是直挺挺向上噴灑,況有一句‘玉輪江上雨絲絲’,細雨如絲,酒花可是‘點點星’。”
“姑娘也這樣想!我回頭還跟我爹媽哥哥說去,叫他們再笑話我。”凝兒高興起來,她很仔細去掖黛玉的衣角,學着媽媽照顧她的樣子,很鄭重地道:“剛好些,可不能見風。”
“難為你想着,我看來看去,你是越發可靠了。”屋裡哪來的風呢,但黛玉完全不吝啬誇獎。凝兒是很吃這一套,她拿從前的自己比一比,真覺得是越來越可靠,越來越能幹了。
她整理一下自己桃蕊色的衣裳,學着紫鵑的樣子把肩膀上的辮子撩一撩:“姑娘,原本我們那年中秋就要來的,可是哥兒留下吩咐,說‘過完中秋再來吧,路上也不要急’——我還跟我爺過了個整壽呢。”
外面的鳥很長得叫一聲,凝兒看去有些惆怅。她原本撩到後面的辮子又垂到肩膀上,一朵小花墜在其間,中央是一隻玻璃珠。
“我都忘了哥兒走了多久了。”
“外頭那束花,自他走了,又新添了五朵。”
庭院樹梢簌簌響着,夏來暑熱,蟬又叫得狠些。林言使人把早蟬粘去,這會又猖狂,黛玉留神聽着反而覺得還熱鬧些。
她且不是離了一人就要生要死,悲春傷秋。
可......
黛玉拿帕子沾一下臉頰——她心裡想念了。
耳邊是船槳撥動水的聲音。
一下擡起白色的水花,一下又深深墜下去,帶來一片濃郁的昏黑。一些綿軟的植物被攪動,披在木頭上,像是藤織的花,轉眼作了衣裳的紋。
寶钗捧着一匹布,太端淨,太素雅,像一杯苦茶,喝下去便開不了口。
“你姨媽贈的,說是到了新節氣,該裁剪些新衣裳穿。”薛姨媽坐在女兒跟前,搭手按一下布料,看去卻有些小心:“說你不愛些花兒朵兒的,特地把這樣式的留了給你。”
“媽。”寶钗急急叫一聲,再往下卻一字也說不出。她是卡了嘴,可一點昏紫的光映着,在薛姨媽的臉上映出條狀的光影。寶钗看着,看那半邊是她的媽媽,半邊是紫檀木的佛。
藤枝從袖子上長出來,纏住了,把她拖進水裡。寶钗好像被水淹住,她隻是愣愣坐着,跟薛姨媽問:“都填進去了?”
“還沒呢——你哥哥說......”薛姨媽看着女兒,隔夜的茶忽然湧上來。她擰一下眉毛,半寬撫半責備道:“難道還回不來了麼?”
難道還不回來嗎?家裡且不需大的花銷,又是親戚......
如果真的是這樣,林言搬走做什麼呢?林言一個沒了父族的人,做什麼冒着跟外祖家斷親緣的風險也要走呢?
寶钗幾乎冷笑起來——可她更清楚的知道,無論是媽還是哥哥,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