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不說話,隻望着黛玉,眼淚滾珠樣落下來,打濕一片衣衫。
黛玉叫他這樣不錯眼地盯望着,心中有些不自在。可是剛來到,不好立刻便走,隻好略側過身子,目光滑向不遠處的窄口琉璃瓶。
“你遭了這樣驚吓,還是快快躺下歇息。”黛玉頓一頓,又笑道:“且說‘經逢大難,必有後福’,不妨收拾衣裝,預備着迎接往後的好事。”
“阿彌陀佛,林妹妹,我心裡想的好處也就是現在了。”寶玉手臂一撐,整個人便翻滾着從床榻上坐起來。
林言因為眼傷足不出戶,榮國府近日卻也遭逢一難。
先是寶玉白日遭瘟,忽然不知人事,口内胡言。又有熙鳳魂靈失主,持一把鋼刀随意劈砍。府中忙亂,請了大夫巫醫皆不見好,隻得暫且使人看護。
盡是親戚,黛玉那會自然也來探視。隻是一來林言尚未痊愈,林家離不得人。二來黛玉自個體弱,賈母已因寶玉之事撕心裂肺,更不肯外孫女也在這裡久捱。于是黛玉留至日落告辭,往後每日還打發人來瞧探。
這樣的病症來得蹊跷,寶玉與熙鳳一日日不見好,眼看竟已備了棺材。
“說來也奇怪,聽老太太說,是來了一個癞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拿了我項上寶玉,一摸一剔,再給我戴上,到了晚上竟就好了——你說奇不奇,林妹妹?”
黛玉那日使人守候時便曉得此次虧得一僧一道有靈異,這會正想細問,又聽寶玉歎道:“我早還想去見你跟言弟——隻那僧人道人說,還要養上三十三日,因此才又推遲。”
寶玉說到這裡,眼睫不自覺顫一刻。黛玉見着了,心裡卻隻覺得沒意思,偏寶玉還繼續說着。
“隻是這回好了也就罷了,若我就這麼死了,沒見着你一眼,隻怕進到棺材都閉不上眼睛。”
“又在這裡胡謅亂說,叫老太太聽着了,豈不是要害她傷心?”黛玉皺一下眉,徹底将身子扭開去。
“好妹妹,這是我心裡話——好,好嘛,我不說了,你别氣呀?”寶玉套上靴子下地,從左繞到右,又自右向左作揖。寶玉鞋底像是抹了油,任黛玉怎麼都繞不開去。
“你林妹妹難得來一次,怎麼又叫你惹着了?快俯首認錯,叫你妹妹饒了你去。”熙鳳經了這一場鬧,自覺失了顔面,平日卻是更加說一不二,隻恐怕人家暗地裡不服。這會聲音熱火着進來,身邊更有三春并寶钗。
“說誰誰到,剛還思量着去瞧你。”黛玉見着她們便站起身,倒比方才還自在些。
姊妹間也是許久不見,幾人坐在一處說笑開。熙鳳又問林言情況,聽黛玉說着,不由歎道:“也不必擔憂,咱們林爺兒是個有後福的,過不了多久又是一雙清明眼。”
黛玉笑着接了話,又替林言道謝。隻是她心裡仍記挂那很有神通的一僧一道,想要細問時卻又叫熙鳳岔開。
“我怎麼聽說,大理寺那件事還沒個了結?你勿要怪我打聽,實在是心疼你倆年紀小小立戶,若是遇着麻煩,且不要自己強作謀算。”熙鳳說到這兒,卻是笑一聲:“聽來是個丫鬟的事,怎麼能連累自家。你兄弟眼睛還受着累,這樣颠東跑西,怎麼能夠呢?”
“好嫂子,你這一通話說下來,叫我不知怎麼接。”黛玉捧着茶盞笑,熙鳳見她這般也笑:“天可憐見,什麼時候我竟也說得過口齒伶俐的林姑娘了?”
“我吃了你的茶,這會念着你的好處,你就脹起來?”
“好妹妹,你吃了我家茶,怎麼不來給我家做媳婦啊?”熙鳳說到這裡,便連着周邊人都笑起來。隻是過了半響,卻沒聽見黛玉聲音,扭臉去看,卻見一張模糊在水底下的笑臉。
“你這個人說話好奇怪,請我吃茶,又這樣取笑我。莫不是要我一汪淚淌出來,疊了山泉水,才好換你的好茶葉?”
黛玉若作了惱性,熙鳳自然有二話說。可偏偏這樣悠悠笑着,真切把這當個笑話才叫她心中一頓。
從小就伴在一處玩,怎麼這時候越來越......
隻是還沒等熙鳳想明白,就聽見黛玉與迎春等講些俏皮話,又很好奇地問着那一僧一道人。
她不自覺朝寶玉看去,卻隻見那得了靈性的寶玉隐約露出一塊,正幽幽打量人世間。
林言聽到一聲奇異的聲響,好像是水滴在水裡,水裡偏巧埋了一顆石頭。
咕嘟、咕嘟——隻有兩聲,然後就停了。
“怎麼了?”柳湘蓮見他忽而轉頭,自己面色也變化。可是凝神聽了片刻,卻隻聽到鳥聲、風聲、院中枝葉摩擦聲。
“言弟,你這是怎麼了?”
“柳兄,我怎麼聽到水聲......”
“水聲?”柳湘蓮又揚起頭,這一次他停了更久,也更糊塗:“我卻是沒有聽着。”
“許是秋來葉落,我誤聽了。”林言按一下額頭,今天的紗絹是他自己系的,難免有些不周正。他不住拿手理着,好像這根繡着青竹的紗絹帶子能夠把他的心一整個拘束住——
有一隻小鼓‘啵咕’、‘啵咕’地敲,拿了鼓槌的是林言自己。完全沒有憐惜的意思,伴随着每一句砸下去,叫他心神不甯。
林言害怕極了黛玉往榮國府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