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式請帖的到來比林言開始能看到天光的速度還要快。
他一顆一顆剝着果仁,果殼在手邊碼作一座山丘。黛玉漸漸放下手裡的請帖,不自覺望向林言。他兩眼之間的一道傷痕原本是比皮膚還要蒼白的顔色,隻是太細嫩些,被太陽照耀過後像是漆了一層淺木色,如今反而比周邊膚色顯眼。
像是兩汪水之間搭起的橋梁。
黛玉還沒有回神的時候,手便已經伸了過去。
“怎麼了?”林言看上去是想要避開,但又在下一刻忍住。黛玉的手沒有停在他的傷口,卻也沒有落空。林言在黛玉的手指底下望過來,兩隻眼睛被一點陰影籠罩住,流動着,閃躲着。
“沒怎麼。”黛玉沒覺得什麼,即便林言意外地一閃,她也隻當是先前意外一傷,叫他心裡留下恐懼的痕影。于是竟更起一些憐惜,輕聲道:“我隻是看着這些人家的帖子,估摸着先後了。”
“最先緊要的一張帖子,就是淮安王府的。”黛玉将那張帖子推過去,指着那上頭的文字道:“喏,世子倒是想與你‘交好’了。”
林言沒注意這個,他覺得自己方才一躲像是做了個鬼,對面卻是大慈大愛的佛。尤其叫那雙懷着愛惜的眼睛一望,他便更覺得自己的那些見不得光的心事要烙在冥府文冊,隻等将來與閻王細數今生過錯。
‘我又不妨礙誰的事,隻是在自己心裡念着。若是哪方神明看不慣,就現在來索我。’
林言在心裡想着,膽子卻隐約大起來,接過邀貼細細讀一遍,笑道:“幸好我還在會試裡考個功名出來,不然即便真的廢了雙眼睛,于旁人看,也不過是可惜了的倒黴罷了。”
他這話倒是沒錯,朝廷總要給天下讀書人一個交代。雖說當初隻說‘意外’,但淮安王世子也是近些日子才解了禁足——這仍是他所受的責罰裡最輕的一項。
不過以他的心思,若真的自由出入,不知還要引起多大的風波。
林言垂下眼睛,錯過了黛玉看過來的目光。
黛玉想起了一件頗久遠的事。
林言說幸好他在會試裡考了功名,可黛玉卻想起當日窦止哀叫林言不要今年下場。結合陳謙時過來時說的話,假使今年的科舉真的做了皇上與太上皇博弈的棋盤,那窦先生說這些又是出于什麼立場呢?
無所不知的百曉生,還是......運籌帷幄的張子房?
剝出來的果仁堆在一隻小碟子裡,林言輕輕推到二人中間。
“淮安王府是一定要去,隻是旁的又太多些,難免勞累了......”林言皺眉,他心中升起一些微妙的,‘不識門庭冷落之疾苦’的不滿——若是他能再厲害些,這會他們便不用勞累自己。想去就去,不願去,即便推拒也不需計較許多。
“秦府、陳府也都遞了帖子。隻是他們兩家沒帖子的日子來往得還更多些,說來三姐姐就要出嫁,這回去聚一聚,想來之後就見得少了。”
林言聽到黛玉談到陳府三姑娘,不由想起榮國府裡的迎春。
“說起來,二姐姐并不比陳三姐姐小多少。”
“是不差許多。”黛玉擰着眉頭笑了兩聲,歎道:“若說起這個,沒帖子的又要比有帖子的排得還要靠前呢。”
林言也笑了——淮安王府靠前是宗室顔面,大家都要顧及他們邀約的時間。沒帖子的兩家一是斐府,父子師徒,自去拜見。二便是榮國府,割不斷的親緣,舍不開的血脈。
待會還要各自回帖子,林言帶了幾封在意的回去細看。黛玉沒攔着,隻叫他不許再多用眼睛,即便要看也等過會子歇一歇。林言自然沒有不答應的,理正衣擺褶皺,又幾聲輕輕嘟囔,叫她記得吃幾顆果仁。
他們已經在京城渡過一個又一個冬天。
書房的園子已經撒掃好,枝頭剛冒出一點新芽。春寒料峭,冷風一吹,透着與秋日不一樣的頑強。
林言在書房并不要人時時伺候筆墨,他在師父那裡自己讀寫慣了,真要人侍立在旁反而不自在。
文墨知道他這一習慣,自送了茶水之後便去忙活旁的事,很不與林言客氣。仔細掰開說,林言其實并不喜歡國子監的氛圍——因為師父,也因為他自己——寫出來的文章被人追着比較品評,無形中便給他留下‘不能遜色’的話柄。
但在書房?書房裡很自在,黛玉養在這裡的水仙花至今都開得很肥。
有些微的聲音敲打門,林言先以為是外面風緊,又細聽才知确實有人在敲門。
“誰?”
“陶安。”
看門老伯的幹兒子至今還在林言院子裡做着灑掃的活計,林言對此并不奇怪,自己去打開門,笑道:“你若累了,自己便去歇歇,不必知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