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的兒子呢?我每晚都夢到他,我每晚都聽到他在我耳邊說話,這些年我看着我的一雙兒女,總會想着我的那個被你害了的孩子,想他大概會長得更高些。”
“下雨了,我怕他無屋瓦遮擋。天寒了,我怕他無厚衣裹身。我盼着自己早死,去陰曹問我孩兒的去處,可又怕自己死得太早,将來他尋到歸家路卻見不到母親。”
“你知道你的兒子,你聽不到卻見得到。而我,我日日夜夜聽到我那可憐的孩子的聲音,可求遍滿天神佛,都不知道他究竟活在何處。”王妃停在阮氏身前,慢慢的,柔柔地笑起來:“你既然也有一個孩子,就該知道落在孩子身上的委屈,于母親總是無可比拟的痛楚。”
阮氏還仰在榻上,面色灰白。直過了半響,她才顫抖着發出聲音來。
“你早就知道......”
“是啊,我早就知道。”王妃在榻前坐下,很溫柔地為阮氏掖着被角。她笑着,而當阮氏想要張嘴咬她的時候,王妃卻又早有準備似的,拿帕子勾住她的唇齒。
她‘咯咯咯’笑起來。
帕子一抽,那張灰白的臉漲紅漲紫,眼睛裡怨恨泣血。
“你是不是很恨我?恨我為什麼知道,恨我為什麼早就知道?”王妃輕輕理順阮氏的頭發,擦拭她眼睛流出的血:“是不是在想,我這樣陰毒的人不該這樣走運呢?”
“可是你下到陰曹就會知道,害了你性命的這口毒藥,不是我下給你的。”
那雙無力的眼睛忽然放大,阮氏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妃,喃喃道:“......不會......不會......”
“很驚訝,是不是?我也很驚訝——我隻是敷衍他,說我難過得很。可到了晚上,我就聽到你病重的消息。”王妃說到這裡,歎了口氣:“太可惜了,我壓根不需要這些。我本來希望你能活得更久一點,親眼看着我接下來要做的事。”
“你機關算盡來得好前程會被一個個收回去,你該知道的,他本來就算不得賢才——世子之位隻是開始,我是想将這些年來的痛苦一字一句叫你聽清,可又實在不願留下節外生枝的禍患。”王妃看着阮氏驚恐的樣子,面上卻帶了羞怯的驕傲:“你瞧瞧,我的孩子回來了。他被清貴之家收養,師承當代大儒。他天資極好,連中三元,連皇上都贊他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
“若你沒動那龌龊心思,我不會刁難他什麼。可你害了我的孩子,那我便隻能跟你保證——你心心念念想讓他擁有的一切,隻是十幾年黃粱一夢而已,你的孽種,隻會落到比你如今還不如的下場。”
“不過你現在還當他是你的兒子麼?”王妃輕輕擦拭阮氏幹枯的額頭,帕子發出‘滋啦滋啦’的摩擦聲:“應該是吧,畢竟他跟你一樣,随了母親的狠心......”
嘶啞的聲音穿透十八層地獄,王妃好像受了驚吓,跌跌撞撞自門裡出來,還未站穩就被世子扶住。
她茫然的,恍惚着喚了聲世子的乳名,好像沒看到那雙驟然濕潤的眼睛。
阮氏還在嘶聲喊着什麼,活人聽不清。
“母妃......”
耳邊的聲音似乎叫她回魂,王妃又扭頭看一眼那屋子,平靜地看着世子。
“既然來了,就進去看看吧。她總是你的生身母親,即便做下錯事,為的也是你的前程。”
“母妃,我來這裡不是為了看那罪婦!我,我是擔心您......”
世子并未收聲,他越過合晴,扶着王妃向院子外面走去。
屋子裡已經沒有了阮氏的聲音。
阮氏就這樣死了,林言聽到消息的時候不禁一怔。
他甚至來不及感到一絲局外人的惆怅,眼前便浮現出王妃某一刻的悲哀。
‘你愛好筆硯嗎?還是誰的丹青?’
不知為何,此刻記憶中映在王妃眼中的水光,竟比親眼看着的時候還清楚些。
王妃應當不會高興吧,即便當年的始作俑者就這樣死了,她的兒子也終究回不來。
他總歸和大公子同年......若是過去,能不能叫王妃覺得安慰一些?
廊下的鹦鹉還念着舊日詩篇,王妃聽見下人說大公子過來,方才搪塞世子的疲倦立刻消散。她一疊聲叫人進來,看上去比林言想的好上許多。
甚至顯得有些亢奮過頭。
林言依言坐下,杯中茶葉品類在這些日子裡已經被暗地裡更換四次。
他從沒說過不喜哪個,卻也沒表露出任何喜愛。
客随主便。
“這一次雖說意料之外,可正好把計劃提前。”王妃仔細看着林言喝了幾口就放下杯子,不覺流露出些許失落來。但她很快就把這一刹那的心思遮掩過去,笑吟吟的,說的話卻含着冰尖。
“正好你将離了京城,這邊發生什麼,也不會把你牽扯過去。”
林言聞言,心中一緊。他的嘴微弱地開合幾下,最終也沒有問王妃将要如何,隻是道:“隻要王妃記得應允林言之事,待到王妃需要,林言自當從命。”
“好,我記得,你也要記得答應我的事。”王妃的眼睛彎起來,漆黑的,瓷人碎了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