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誰說過,如果林言所面對的這一位不是心目中的英明君主該當如何?
殺伐果決為雄主,優柔寡斷才值得數落。也許在将來,北阆一場變故将作為某一段中興的注腳。是今上在太上皇餘威下忍辱負重,積蓄力量的明證,是事從權急的無可奈何。
林言從前在翰林院任職,史書如何着筆他最清楚不過。而現在,他自己也做了其中的一份憑證,也許正有人盼着這狀元之才能寫下一篇辭藻華麗的骈文來歌功頌德。
但北阆的祭祠裡的香還有林言供奉的三顆。
輪到林言落筆了,可一段香灰掉下來,燙了他的手。
有一陣冰冷的輕柔在臉頰處反複摩挲,那是黛玉的手,但黛玉的手并不冰冷,是林言的臉在不自然地燒灼着。
兩地路遠,即便當時說了,又能改變什麼?
他這一刻的心思太過外露,黛玉自乍然聽聞的靜默中回神,也經嘗到他未出口的,更多的苦澀。
但兩個人都自怨自艾的,像什麼!
銅爐中的炭火也分裂着橙紅的傷口,黛玉随意将香料撒過去,才知道這樣的裂痕也不是想象中那般難以愈合。
林言不妨被黛玉扯了袖子,身子便順着黛玉的力道坐在她身側。來不及說什麼,臉頰先被一雙手捧住。
“你既然把這件事與我說,想來是自己已經反複琢磨過許久。前事無可奈何,但如今事已至此,自己的主還是做得的——我隻問你一句,你可下定決心了?”
林言點了頭,黛玉便當真不再問了。可她這樣輕易撇開去,林言卻反而覺得更加困惑。
黛玉見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更是歎息了。
“若是叫你明知此事前因,今後還做個忠心貫日的臣子,你難道就能夠麼?”
這确實是一句真話,隻是明着說來,倒顯得林言瞻前顧後了。
“不必擔心我。”黛玉的聲音放輕些,擡手撫上林言的幾絲白發:“佛奴,人生一世,問心無愧便是。”
林言的眼睛驟然一熱,黛玉卻仿佛覺得自己這樣好像輕易原諒他的一些計策似的,于是又扭過臉去。
但方才的溫熱還留在她掌中。
“不必把他人的大因大果背在自己身上,念得多了,怕是要折壽!”
林言來的時候面色凝沉,走的時候卻像和緩了神色。斐茂看去有些好奇,但人家姊弟倆的事,他是不會仔細過問的。
隻是跟夫人說小話的時候,還是免不了取笑一番這一二個看着長起來的孩子。
“要說安慰言兒,還得是你那妹妹呢。”
斐大人說這話是玩笑語氣,但斐夫人聽了,手中的動作卻不禁停頓住。
她心底隐約爬上一些微妙的異樣,一側燈燭越短,那陰影便越沉重。
林言這一回登門斐府沒多久,在離除夕很近的時候,斐府卻來了一位久違的客人。
斐茂聽說窦止哀登門時愣了一下,聽到他父親竟然叫窦止哀到書房去的時候更是整個人都驚住。
難道真是老來心慈?父親見着重孫,對前塵舊怨也能夠一筆寬恕?
斐茂的惴惴不安中夾雜着些許慶幸,他跟窦止哀年歲相仿,對這一對師徒決裂感觸頗多。他雖然不知道緣由,但如今父親肯正眼瞧人,單是緩和些關系也是好的。
可是書房中的氣氛卻不是他期待的那般‘冰釋前嫌’,數九寒冬,卻把寒冷催得更堅固。
斐自山太好讀書,潑茶怕污了自己的書稿,硯台又是不可多得的珍奇。老先生踱着步子轉三圈,最終竟是舉着拳頭,狠狠朝窦止哀臉上砸過去。
窦止哀沒倒,反而是斐自山氣喘籲籲地坐回去。
“師父莫要動氣了。”老師父拳頭硬,窦止哀臉上挂了彩,看上去卻還挺樂呵。他乖巧地給師父倒茶,嗅着倒出來的香氣,笑了聲:“師父倒很喜歡林家的姑娘了?”
“窦先生說錯了,你是運籌帷幄,哪裡會有我這樣的鄉野裡的先生。”斐自山的氣一時喘不勻,但他不肯露怯,仍舊惡狠狠看着窦止哀。
“你害我徒兒做什麼?他才多大?”
“不小了,師父,咱們決裂的時候,我也不比他這會大幾歲呢。”窦止哀笑着,給老師父順氣。
“你,你——”斐自山想甩開窦止哀的手,可到了半途,不知怎麼又攥在手中。老先生一輩子沒幹過低眉順眼的事,這會坐着說話,看起來也跟要打徒弟手闆似的。
“言兒是你師弟......”
“師父,就是因為他是我的師弟,我才要讓他變個選擇。”窦止哀一撩衣袍,在斐自山面前跪下去。
“今上非明主,您一早就知道。如今又何必怄氣,蒙蔽言兒的第二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