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裡是黛玉的生辰,窦止哀自思度與林家姊弟的關系,在這時也真心實意奉上一份賀禮。
林府裡此時隻一個女兒,窦止哀進不去。淮安王府門檻太高,窦止哀不願去。林言使人來問,說要不再麻煩大師兄去。
大師兄說的當然是斐茂,然窦止哀摸摸臉上的傷處,隻得哼哼笑。
“我怕把咱們的老師父氣撅過去。”
他的臉上添了一大團淤傷,那一日談不合攏,正事沒有進益,卻叫斐先生破了慣例。可憐敬慕他的大人孝敬的那一塊好硯台,砸得分裂了還被罵一句不如石頭硬。
這一團‘花花綠綠’很顯眼,那墨層沒作詩文,卻侵染進他的皮肉——既紅又青且紫還黑,林言乍一瞧,自己的腦門也悶悶作痛。
“知道你這些日子忙碌,本想早幾日請喝茶的。”窦止哀順着林言的目光摸上腦門,咧着嘴‘哎呦哎呦’:“隻是叫師父那幾下子砸過來,頭疼半宿,找老大夫紮了幾回針才好些。”
但窦止哀臉皮厚,腦門也是鋼筋鐵骨。尋常人被那麼一砸少說要躺上一段時日,偏他睡了幾覺之後還有閑心喝酒。
這也算一種天賦。
“師父這幾年到底是老了,這會可沒他年輕時打手闆的力道重。”窦止哀的眼睛彎成兩條縫,他還是好穿醬色的衣裳,這會看去更像一塊被撒了青花調料的醬豆腐。
“唉......你應當沒怎麼被打過——你小的的那會他念着你小,等把你養大了,老師父怎麼舍得?”窦止哀仍是笑,半天沒見林言應聲,自己的聲音也不覺落了。
“怎麼,這就怨上師兄了?”窦止哀咧一下嘴,從袖子裡摸出一塊手帕布。翻着手指揭開,裡面躺着一隻二指寬的翡翠玉镯。
近幾年玉料落俗,眼前這樣好的成色,平常勳貴且不好輕易尋得。
“既然是生辰禮,便無所謂物價貴賤。隻是不是自家置辦,送出來是否是心不誠?”
“哼——”窦止哀聽林言這樣說,卻竟沒繃住。一口茶咳出來,他饒有興緻地看着小師弟,道:“以物換物,用不着真金白銀。你隻看師兄我身無長物,見個寶物便以為我是借花獻佛——如此武斷,怎麼好說我心不誠?”
對面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好像又見舊日揚州的小小孩童。這時候整張臉延展長開,唯有那一雙眼睛還像棋盤格裡的黑玉棋子。
窦止哀的心不自覺軟下來,連帶聲音也少了取笑。
“收了吧,這東西沒進皇家的庫,旁人就算起疑也說不出什麼。”
林言依舊沒動,他垂下眼睛,看着那玉镯子上映着兩個人的輪廓——離他近,他的樣子就映照得清晰。離窦止哀遠,他的面孔和身體都被很滑稽得拉長了。
“拿着吧,又不是送你的。”
“她也不收。”
窦止哀一怔,旋即無奈地笑了:“你還真是......跟往常一樣,什麼都跟你那個姐姐說。”
這一會,他又皺起眉頭,再跟林言說話的時候就有些責怪了。
“你何必呢?姑娘家家的,你說了又能怎麼?”
“我若明知卻不說,才真叫她做個‘睜眼的瞎子’呢。”林言扭過頭,輕聲道:“卻是我沒什麼慧根,許多事都醒悟得太晚了。”
“你若是沒有慧根,科舉上排在你下面的學子恐怕要怄死的。”窦止哀氣勢弱下來,在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吊兒郎當的師兄,才真正是一個和林言的父輩一般的人。
“你是什麼時候意識到的。”
“并不早,還是聽大師兄說,師父把你打了的時候才真正确定的。”
林言說到這兒,卻有些自嘲。
“我第一次會試的時候,你叫我不要下場——我雖還是去了,但後來受了眼傷無緣殿試,前三甲另有其人。後來生了舞弊一事,雖有有心人試圖拖我下水,但我到底沒有繼續參試,這才逃過一劫。”
“而舞弊一案的爆發是從陸大人下獄開始,你知道他和我有書信往來——你知道他會牽扯進去。”
這一處茶樓偏僻,雅間更是靜谧。窗前墜着竹子的挂簾,外面落着一隻似乎凍傻了的鳥,不知怎麼在這樣的寒冷中活下來的。
“你早就知道會有這件事,所以才不要我去參加考試。”
“是啊,你總是我的小師弟......”窦止哀撥弄一隻落空的小盞,在叮咚作響中笑出聲。
“除了這個呢?沒有别的想問我的了?”
“除了太上皇,皇上還能忌憚何人呢?”
“哼哼......”窦止哀的手指勾進小盞,轉着圈,看那白瓷在半空中鬥轉。
“今上登基日短,朝堂之上,許多事難免心有餘而力不足。忠心無錯,但你也經過北阆一事,應當曉得他不是愛民如子的君主。”
“你怎麼還敢跟我提到北阆呢?”
子肖父,徒類師——林言和斐自山的神态完全不同,但這一句問詢還是和師父的責問重合了。
對,林言的這一句甚至稱不上‘責問’。
明明他倆的句子一字不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