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止哀不自覺摸上自己額頭的傷口,師弟的指責不痛不癢,索性讓師父在腦海裡再罵一通。
“你怎麼還敢跟我提到北阆呢?”墨汁散落,斐自山也不再心疼他的書稿,自在一旁氣喘呼呼。硯台已經分裂,沒有徹底斷開,但總也不能繼續充任‘助手’。
斐自山那會變成一個過分自疑的老頭,他警惕着問,卻好像甯願是這樣的:“你是為了報複我麼?”
但沒有等到窦止哀回答,他又很快地柔軟下來,像那方上好的硯台,一次折損,之後就再也不能恢複如初。
“你分明知曉你師弟的性子,你......你還拿這樣的事設計——你!”
是啊,窦止哀就是知道,才會在這會仍然沒事人一樣出現在林言面前。
“方将軍知道。”窦止哀看着對面那雙漆黑的眼睛,裡面褪去從前的猶疑溫吞,南方的水去了北地,逃不開寒風速封。
“這是一樁以退為進的計謀,方将軍自會等到秦将軍去救。他的本事我清楚,北阆城中不會有事。”
“那麼,那些兵卒呢?他們也不會有事嗎?”
窦止哀沒想到林言會問這個,他抿一下嘴,隻道:“一将功成萬骨枯。”
“那你們又有什麼區别?”
“自然有。”窦止哀又笑了:“一方進攻,一方防守。彼處若不主動,此方自然不會做下如此險惡籌謀。”
“你自己也是這麼長起來的,應該知道——十全十美的謀劃是不存在的。”他的手指擡起,沾着桌上一點茶水,點在林言的眉心處。
“一方争,一方守,彼方争罷,此方休,不戀戰,不追究。”
“這是你要跟我說的?”林言看着窦止哀起身,那送不出的生辰禮又被收回去了。但窦止哀沒停住,他搖搖擺擺,留在屋裡的句子卻是釘在桌子上的。
“你當時殿上的策論,太上皇還挺喜歡的。”
林言不是隻讀四書五經,鄉野雜談、巧工技術多少都曉得。他自己也在田間地頭走過,不會自诩高才,到了泥土地便自覺埋沒。因此當接到去工部的調令的時候,林言并沒有什麼不滿。
雖說他這樣的去工部,位置還是有些尴尬的。
太年輕——眼看上去就知道沒什麼實幹的經驗,卻怕又沒有甘于苦守的耐性。
但林言實在是給工部的大人們驚喜了。
林言的家在揚州蘇州,自己也是洪流裡出來的,因此對水利工程有些研究。
他剛過來的時候隻被安排些閑事,甚至因着一道宗親的身份,卻好像是‘享清福’來的。
若是換了從前,林言約莫會默不作聲先顧好手頭事,隻等将來叫旁人後知後覺他的才能。
但現在他轉了性子,有條不紊處理過閑雜事務,轉眼又跟主事的大人打過招呼,翻出未動工的死卷改動。
實幹經驗是少,但勝在腦子活泛,不拘一格,反而在無可奈何中淌出一條活路。
有人說,該藏鋒守拙。
但林言如今才懊悔——從前對白占一個宗親位置還有歉疚,可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王妃都不覺得什麼,他也不必心思太重。
擔了這層風險,自然也該拿取好處。他雖年輕,其餘大人因此多少還是不敢敷衍搪塞。
且林言并不仗着這個争功,反而自作小輩,倒叫一些原本計較過他的大人心裡慚愧。
進到戶部且不足一個月,林言就與另外幾位大人一起整理了京郊的好大一片荒蕪,正好能收容流民來耕種。
林言念輩分也是今上的子侄,工部尚書報功,少不得特意把他拉出來提一提。
皇上看去是高興,對着工部尚書也多有勉勵。隻是他心中作何感想不得明說,畢竟叫林言去工部并不是他的意思。
工部是好,林言性子沉穩,也合适待在那裡。
但現在這個當口,吏部、戶部、兵部才真是需要新鮮血脈的地方。
皇上想到這裡,眼神一冷,又不禁計較起至今不松權柄的父親。
隻是一連串的咳嗽打斷了他的思緒,展開手帕,點點梅花覆蓋繡娘的手藝。
也許......他應當給林言點準信?淮安王府的爵位,想來是足夠動人心。
林言雖不是武将,但安撫文人,也許反而是歪打正着?
又或許可以叫秦家再多下些力氣。
皇上又咳嗽幾聲,跟随身的大太監吩咐道。
“前些日子秦妃就身子不好,想來家中父母也惦記——你便去傳朕的意思,說朕額外準他們入宮陪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