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螃蟹一端上來,賈母就先讓客,且是整隻螃蟹裝在菊花紋樣的小碟子裡,放在了徐茂行面前。
蟹八件都是現成的,每人面前都有一套。
時人吃螃蟹都喜歡自己拆解,手藝有高有低,以吃完之後還能拼出一個完整的蟹殼為最。
賈母請徐茂行吃螃蟹,可不完全是按季節找借口,也存着幾分考教的心思。
好在螃蟹這東西,前世價格不算貴,小康家庭到了季節也能吃得起;今世他又生于官宦之家,一年四季各色鮮食不說盡夠,也都能嘗嘗鮮。
他先拿剪刀把螃蟹的腿剪掉,又剪掉兩端的關節,用長柄叉子輕輕一推,蟹腿肉便推了出來,被他放在了一個幹淨的碟子裡。
蟹鉗不好處理,得用小錘子敲碎才便于取肉。然後順手去掉肚臍,又拿長柄斧把蟹殼撬開……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不多時便把一隻螃蟹可吃的肉和黃全拆了出來。
拆完之後,他拿毛巾越擦了擦手,便把一碟蟹肉奉給賈母,“晚生借花獻佛,先孝敬老太君。”
賈母笑呵呵地受用了,就着姜絲吃了幾口螃蟹,又和衆人一同舉杯飲了幾盞菊花酒,各色配菜便陸陸續續端了上來。
螃蟹畢竟性寒,大戶人家注重養生,肯定是不能多吃的。
而徐茂行自然不會在别人家裡展露口腹之欲,隻配着姜絲和菊花酒,嘗了一隻便不用了。
暗中觀察的賈母見他懂得節制,不由更多了三分滿意。她的态度越發緩和,滿桌子的人都察覺到了,宴會的氣氛更加融洽。
等宴席結束,賈母又讓人收拾了廂房,讓徐茂行略作休息,說是下午再談要事。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所談的要是自然是他和林黛玉的婚事。
這輩子第一次獨自籌劃的事就要有成果了,徐茂行不免激動,卻又強自忍耐住了。
等進了廂房之後,他和衣卧在架子床上,雙眼一閉便規規矩矩地躺着,并慢慢調整自己的呼吸。
真睡着他是不敢的,自己的睡姿多麼豪放,他心裡可太有數了。誰知道賈母會不會讓人暗中觀察?
如今他是被挑揀的那個,自然是再謹慎都不為過的。
躺了大約有半個時辰,他故意弄出了一些動靜,立刻便有兩個貌美的婢女推門進來,拿着水盆毛巾香皂等物伺候他洗漱。
徐茂行神态自若,洗漱完畢之後從容道謝:“多謝兩位姐姐。”
兩個丫鬟對視了一眼,穿綠衣裳那個笑道:“老太太中覺一早就醒了,吩咐了等您醒了就領去見她。”
徐茂行也笑道:“那就勞煩兩位姐姐帶路了。”
除寶玉之外,兩個丫鬟頭一次見到對他們真心尊重的男子,态度不由更殷切了兩分,嘴裡連道不敢,直說他太客氣了。
兩人領着他去了賈母的上房,把他交給了等在門口的琥珀,便去和廊下的小丫頭們說話了。
這一次賈母是單獨見他的,先是詢問了他幾句“睡得好嗎?”“丫鬟們沒有怠慢吧?”等常規客套之詞。
等徐茂行一一答了,老太太便直接開門見山,“你這孩子聰明,雖不愛說話但心裡有數。老婆子今日請你來是什麼心思,想來你已經知道了。”
對方直言,徐茂行也沒拐彎抹角,笑道:“不敢欺瞞老太太,家裡的老管家從前是父親身邊的人,對父親親自定下的婚約十分上心,這些日子沒少雇人在您府門外轉悠。”
果然賈母不以為意,反而點頭贊賞道:“家中世仆忠心耿耿,處處替你這個小主人操心,可見你們也是待人寬厚的人家。”
雖說她一出生便處于權貴階層,但這一生經曆了無數大風大浪,哪裡會不識得人心?
人心都是肉長的,哪怕是主仆之間,也得用真心去換。
若是主子惡毒,對仆人動辄打罵。你家裡好的時候對方自然不敢如何,一旦露出頹勢,多年積壓的怨恨就會把對方變成惡狼,拼死也要撲上來咬你一口。
待下和善的人家,總比刻薄寡恩的要強。
賈母笑道:“你如此坦誠,老婆子也就不瞞你了。我那外孫女命苦,幼年喪母,少年喪父,雖有我老婆子護她幾分,卻到底還是寄人籬下。如今她也到了年歲,老婆子并不想送她去聯姻,隻想為他尋個知冷知熱的人托付終身。”
她一向慈和的目光驟然銳利了起來,緊緊盯着徐茂行問:“你當真不嫌棄她是個克父克母的孤女?”
徐茂行一呆,幾乎脫口而出:“克父克母?什麼叫克父克母?若是可以選擇,她難道願意自己變成個孤女嗎?”
說完之後他就意識到自己激動了,忙深吸了一口氣,對賈母道:“老太太也不必這樣試探我,我從來不信所謂的天命,更不信陰陽術士拿來斂财的那一套。”
賈母聞言不禁動容。
可就她所知,便是有她明護着黛玉,賈府的下人中也還是有人嘀咕黛玉命硬克親,又怎麼敢因他一句話便輕易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