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愣的人輪到觀帝。
簡若均明明聽說了那些事情,為何還能對自己露出這般天真的笑,仿佛數年前那個狼吞虎咽說着願為您亡的稚童。
“義父。”簡若均清醒得很快,孤鳥總要學會離巢:“我…草民應該行什麼禮呢?”
觀帝不由自主觸碰簡若均額上淤青,那張像他的容顔,是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傷痕遍布,滿是青紫的呢?
簡若均順從地閉上雙眼,好像觀帝忽然往他傷口上用力,他也毫無怨言的樣子。
是什麼時候,他變得這樣…變得與記憶中的人不同了。
“免禮。”
簡若均掙紮着拄拐站起,顫顫巍巍像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
他所受的傷,皆是為了大觀。
他是一個靈魂都被烙印的孩子。
觀帝把簡若均的手搭在肩膀,支撐着他,同他散步。
“若均,朕好像很久沒同你好好說說話了。”
“不久,眼睛一閉一睜,看見的便是義父您。”
他的每一句話都讓人為他的悲慘而心痛。
但皇帝必須冷心冷情,故而視而不見。
“夫子前些天一直在照顧你吧,有講學嗎?”
“受胡人棒斥之後,不甚清醒,聽不進學。”
觀帝見簡若均渾身傷病,又居西宮此等偏寒濕地,說:“是朕考慮不周了。”
由西宮遷到中宮,卻連觀帝的面都見不着。
簡若均身體康健了,卻像隻患病的鳥雀,無聲叫喚,一根一根拔掉羽翅,坐于廊上,等着不會回眸的人回眸。
他問青雲越:“觀帝很忙嗎?”
“當然,皇帝哪有不忙的。”
簡若均有些好奇:“他做得好麼?”
夫子倒希望觀帝做得不好:“整頓吏治,重振科舉,選賢舉能,注重民生,兼濟天下。觀帝啊,是位好皇帝。”
除開無線縱容簡化霖這點,觀帝确實無可指摘。
簡若均點頭,輕聲說:“那就好。”
那就好……
“要怎樣才能見到他呢?”
青雲越翻卷手中的《論國策》,舉至他面前:“讀書。”
可能是夫子想要他專心讀書,也可能是說讀書便能見到觀帝。
簡若均選擇相信後者,畢竟他的人生已經什麼都不剩了,隻能沒日沒夜孜孜不倦,借由着炷焰微弱的光,讀出一個國家遠大的未來。
清正二年初,急雨奔肆把一切都澆濕,春光不顯多情,雨中夾雪重章疊唱着民生多艱,稻谷歉收,百姓啼饑号寒,四洲疲敝。
端康王搬出永甯殿于京城落戶,觀帝大病一場纏綿病榻。
簡若均撐着油紙傘,矗立在雨中,渴求能知曉觀帝的消息。
一個小厮冒着雨幕連傘也沒打,跌跌撞撞尋來:“大人,陛下要您去侍疾!請快些陛下催得急。”
簡若均從沒想過,竟能以這種方式見到觀帝。
龍陽殿内熏香味散發到殿外,惹人一陣頭暈。
簡若均輕敲紅木門,觀帝的聲音碎瓷般帶着啞意:“進。”
在戰場厮殺從未猶豫的手,此時卻有些遲疑。
觀帝坐在榻上,疾病為他面容披上輕紗,如墜霧中般蒼白,卻依然清癯飄逸,宛若谪仙。
他隻着一件輕盈薄透的單衣,三月春風料峭,簡若均上前為他披了件狐裘。
“太重了。”他輕聲道。
簡若均不問觀帝是什麼重,把狐裘仔細扣好,燒起屋内的銀絲炭。
絲絹浸于溫水,簡若均一點一點擦拭觀帝的眉目,像在臨摹一副山水秀美的畫。
觀帝不言語,他也不言語。
絲絹從面頰拭到脖頸,又滑入鎖骨,到胸膛……
屋中漸暖,簡若均褪去觀帝的衣衫,服侍他躺下,擦淨他身子。
觀帝蒼白無力的手搭在自己掌心,連名字也喚不出。
這時候簡若均才恍然意識到,他的皇帝并不總是不可一世威風凜凜的,也會有這般脆弱的時候,在朝堂上面對抨擊,也會力不從心;在夜深人靜時,也會一遍遍問自己有何錯處,一日三省吾身以至于心力憔悴。
觀帝的身子瘦弱,如雪般白淨,與常赴戰場的簡若均不同,他身上一條傷痕也無,似月般皎潔。
簡若均開始思考何為美,眉目如畫叫美,肢體修長叫美,雪白起伏中一抹櫻色叫美,至高無上輕雲蔽月也叫美。
“難怪屈平常把君主稱為美人。”
他的喃喃自語被觀帝聽見,觀帝撫上他烏發。
簡若均發覺觀帝發間添了許多銀絲,用臉去蹭他的手:“義父,您還好嗎?”
觀帝沒有回應。
簡若均掖好蜀錦制的蠶絲被,把熏香滅了。
卻聽到觀帝在吟詩。
“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世事漫随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觀帝凝望着簡若均,忽喚他:“端康,過來。”
他不是端康,但此時他願為他唯一的君主做一次端康。
半跪在觀帝面前,他緩緩坐起,未套好的衣衫滑落,香肩半漏。
“餘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無伯叔,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内無應門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端康啊,你把孤帶大,孤想為你送終,你卻不肯。”
“你不與我人心,我怎知你心中所想?”
簡若均不回應。
“嗯?端康。”
“義父,我不是端康。”
簡若均終于明白了,他永遠不可能成為端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