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切都是因他而起的話,那這個官他不做也罷。
帝師所言果然是正确的,簡若均不應待在高位,不被信任的官職同絞刑沒什麼兩樣。
簡若均把烏紗帽摘下,放到堆疊如山高的奏折上,緩緩跪在觀帝面前。
“臣以辭官一事請求陛下,禁衛之軍,當真是不可換啊!簡化霖将軍言三年一換防,毫無根據,一派胡言!新兵來源不明,從屬未知,怎可不加審批就輪替禁軍看守皇宮?”
觀帝連着瓷杯和奏折一并推落在地,滾燙的茶水浸沒碎瓷,灼傷了忠心之人的眼尾,映照他眼下青黑。
“你不應說這些!内城禁軍全是當年你的部下,不換?你叫朕如何信任你!”
簡若均保持着下跪的姿勢,伸手去拼那碎瓷片,那是觀帝最喜歡的法藍瓷,此刻卻再也拼不回原樣。
應該是指尖的血同眼眶一般紅,簡若均擡眸時才讓觀帝一愣。
“觀朝建立之前,您不信臣;觀朝建立之後,您也不信臣。那賤下,無言可訴。”
清正五年冬,貶簡若均為行人之官,卻提拔簡化霖将軍兼任宰相重職,擱置禁軍更替一事,禁止皇太子幹涉外交之外的朝堂要事。
人盡言繁華盡頭是衰頹,盛世未完而衰頹之象接二連三顯現,先是六月飛雪,再到陳黃黨争,朝堂需要簡若均的治理,而因簡化霖蓄意幹涉不可為。
觀帝身體每況愈下,時時燒得說起胡話。
流言蜚語,謬論不息。
不知是誰傳的“觀帝遲遲不納妃,卻收義子,怕是……”
“觀朝可不能成為短命王朝!”
“不是說觀帝與簡化霖将軍有染嗎?”
“照我說,義子也脫不了幹系……”
“觀帝糊塗啊,任姓黃姓陳姓簡的奸臣為禍蒼生,他們貪了多少銀子?四千萬八百兩!”
市井言論傳到朝堂上,觀帝連震怒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以民間飽暖為借口,把選妃日期一拖再拖。
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把大觀淹沒,隻餘一副侘傺的空軀。
帝師青雲越為簡若均的屋子燒炭,緩緩說道:“太過記挂國事,你都瘦了。可朝堂之上說你什麼,你可知曉?”
簡若均勉強掀起眼皮,打起精神也遮不盡眼下淤黑:“我如今隻管外交小事,官職低微,他們還不滿意嗎?”
青雲越為他熬藥,久而無言。
紫爐上的一注煙好像要飄到九尺之外青天上才肯罷休。
青雲越緩緩說道:“他們想…推舉你做新帝。”
“渾話!咳—咳咳—”簡若均咳得肺腑都要傾倒:“就因為這個太子虛名?黨争死了多少人,他們還要搞謀反?”
青雲越手被濺出的藥汁燙到,垂下眼眸。
“你比觀帝更适合做皇帝,他太柔弱多疑,任人唯親。”
簡若均不願聽夫子講這些,一邊溫柔地用絲帛浸水去縛先生的手,一邊以嚴厲的口吻呵斥他:“這種話不能說,臣子要做的事情,隻有輔佐君王而已。”
更何況,他心中隻有一位帝王。
青雲越想提醒他,他并不是什麼也不在乎,大觀變成如今這破落模樣,他也有目共睹。
你心中恸處,我無言可觸,唯有你看清觀帝,才能真正拯救大觀。
青雲越浸在涼水的手一直顫動,聲音冷得似窗外的雪。
“觀帝,他還是要換禁軍了…彼時皇城落入簡化霖手中,這江山就易了主。你得須勸他,不能讓觀朝,落入端康王手中。”
話音一落,簡若均便撩袍起身,雪淹沒他玄色的身影,凍死了以前荊衣粗布的少年。
青雲越凝視着被燙傷的手,長長歎息。
簡若均以侍疾的名義,輕易便進了觀帝的卧房。
他跪在床前,高呼道:“望帝收回成命。”
額頭重重磕向地闆,仿佛要炸出血花般瑰麗。
觀帝神志不清,對他伸出骨瘦嶙峋的手,讓他起來。
簡若均膝行至觀帝身前,捧起他的手,赤忱地望着他的君主,剜心言道:“望帝收回成命,義父,禁軍不能換啊……”
觀帝輕輕撫上他的眼尾,像拂落羽毛一般輕。
“端康,别哭。”
他不是端康。
“義父,我是若均啊……”
觀帝柔柔貼住他的顴骨,像照拂花兒般嬌柔,指節似有黏膩濕意。
“端康,不哭啊,我念詩給你聽。”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
“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咳咳……”
“斶願得歸…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靜貞正以自虞……”
觀帝忽而劇烈咳嗽起來,簡若均握緊他的手,說道:“别念了。”
“端康……”
“我不是。”
“别耍脾氣,我什麼都會給你。”
“我不是端康!義父,您看清楚,我是誰?”
觀帝不言語,凝望着他。
簡若均又朝地重重磕頭,皮開肉綻血沾于地:“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禁軍不能換!”
他為大觀高喝,而觀帝卻猜忌他的一片忠心。
觀帝玉雪的白足踏在眼前,似乎用盡了纏綿病榻的所有力氣。
清正五年隆冬時節,皇太子跪下了,雙膝着地,便再也沒起來。
一記耳光,打碎了他對觀朝所有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