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知曉如何才能活命,是他不願活嗎?是支撐他活到至今的信念叫他去死。
簡若均還是倒下了,倒在了水草豐美的湖畔。
蔣仲伯把他扛到馬背上,拂落他發梢粘的草葉:“你過不去的坎,我替你過。”
一群下士圍過來,無一不是擔心上将的安危。
“主上怎麼了?”
“好像說是溫病。”
“主上這幾天都為我們奔波,病倒也不奇怪……”
“是啊,那麼大的野豬,主上一刺下去就讓兄弟們大飽口福。”
“對啊對啊,這幾日行軍除了熱了點,俺還覺得比鄉裡好呢,有吃有喝就成。”
“俺衣服破了,還是主上幫補的嘞!”
……
蔣仲伯拭去簡若均額上沁出的汗,說:“雖然您聽不到,但我仍要跟您說,您做得很好。”
馬背上翻覆的三個日夜,卻是簡若均繁繁複複的三千個夢。
他夢見破碎的人影努力拽住一曳黃日,夢見觀帝般清冷的人兒吻上自己,夢見簡化霖獨攬軍政大權依然驕縱,夢見數萬士兵将他們殺死。
刺刀穿過身上掩蓋的屍體,直挑開躲藏在下少年的心蓋。
夢見他空空如也的胃被窺探,被一片片切割、吃掉,被淩辱,長滿赤苔,被放逐,腐鳥争啄,被憐憫,溫潤的玉手,被踏碎,成為一地破落的月光……
何時才是盡頭?何處才尋得故人?耳邊嗡鳴陣陣,他無法思考。
喉嚨被灌入什麼,他無法吐出。
他是誰,他在何處,什麼三界,什麼六合?
他不清楚,他不清楚……
數萬支箭包圍着他們,百越之君竟是一位窈窕女子。
她站在城牆上問他們何故前來。
一時無人答話。
女子令弓箭手準備,又大聲問了一句:“誰是你們的将領?”
簡若均似有所覺,可疾病壓着他九尺之軀,任何一個部位都像被囚禁般無法動彈。
蔣仲伯放下佩劍,高聲道:“吾名蔣仲伯,是大觀棄兵的将領。衆軍士聽令,放下武器!”
士兵們遲疑着看向簡若均,得不到回應,隻好順着蔣仲伯所言放下武器。
百越之君遵循禮儀也報上了自己的名諱:“朕是依古帝。”
朕這個自稱似乎與她嬌小的軀體有些不搭。
“大觀棄兵?大觀就是那個聽說很強大的國家?”
“是的。”
“那為何有棄兵?”
“回依古帝,吾輩都是身懷六藝的軍士,觀帝忌諱我們争權奪利,會動搖他的統治,竟…竟要我們攻打您!”
依古帝發出輕輕的驚訝吸氣聲:“那你們現在是?”
“我們不想為禍蒼生,也不想再為大觀效力,我們是來投奔依古帝您的,請您相信,五百人掀不起波瀾,況且我們都是良好之輩。”
依古帝垂頭思考,還問了一下旁邊的老人,轉頭過來說:“朕怎麼相信你們?”
蔣仲伯看出依古帝有小女孩心性,賣慘道:“大觀驅逐我們,我可憐的幼弟,現在還患熱病神志不清。如若百越不接納我們,我們……真的無處可去了。”
見依古帝遲疑,蔣仲伯雙膝重重着地,在萬人目光洗禮下,選擇了叛國。
“求百越垂憐!”
他置大觀于何地?竟以大觀之子的身份乞求别國垂憐。
簡若均手拽緊馬的鬃毛,低唇咳嗽想要反駁。
頭顱重重磕在地上,卻不是為了觀帝,這叫大觀顔面何存?
“不…不要…不要跪……”
無人聽聞他呻吟。
似乎士兵也知道,此時唯有抛棄大觀顔面,才求得活路一條。
陸陸續續有尊嚴撕裂的聲音,像琵琶演奏《絕弦》,最後一指弦弦崩斷,振聾發聩。
蔣仲伯又一次高呼:“求百越垂憐!”
簡若均眼中的淚順着重力墜入黃土,低聲言:“别求…别求……”
我們是大觀驕傲的子民啊……
這樣細小的聲音淹沒在士兵一呼百應中,不被遵從。
第三聲震耳欲聾:“求百越垂憐!”
你不願跪的,我替你跪。你不願抛棄的,我替你斬斷。你不願認清的,不求你認清。
你繼續做大觀至高無上的太子,讓我來背負史冊罵名。
我願為你,做一名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