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小孩該有的眼神。
林念當場僵硬在了原地,很快便意識到,這也是自己的眼神。
不是二十多年前自己的眼神,而是二十多年後自己的眼神。
這可能嗎?他的心髒順着血脈在指尖凸凸跳起。你在看誰?他默念道,你在看他,還是在看自己?
但或許小孩兒誰也沒在看,他能懂什麼呢?能懂二十多年後他自己的心情嗎?能理解長年卡在心裡的那根刺嗎?
兩個人,又是同一個人,互相對望着。在那一瞬間,似乎周圍的一切都為之靜止,好像就這樣的對視将會持續到不老不休。在緩慢流淌的分秒中,林念伸手挑了下小孩兒的睫毛,小孩兒下意識的眨眼間,便給靜止的時間重新按下了開啟鍵。
“這虎頭帽真是精緻,一定是出自小紫姑娘的手藝吧。”
林念聞聲尋去,一個個頭比他還要矮上許多的清冷男子同樣抱着一個小娃娃湊了上來。這娃娃他是見過,并且還十分熟悉,但這男子就有些面生,幾乎可以肯定這是第一次見面。聯想到自己已經掌握的訊息,其實也不難猜出男人是誰。
但此刻還有其他事更想要抓住,林念迫不及待再一次低下腦袋,卻見襁褓中的紅臉小孩兒似乎又閉上雙眼陷入了沉睡。
有些門合上了就再也敲不開,林念索性放棄這條線索,打量起這個從未見過的男子。
男子一手抱着個約莫一歲左右的小孩,另一手極為自然地搭在甯微顧的肩上。也就是這時林念才發現,原來和甯微顧比起來,這男子居然還要矮過了半個腦袋。甯微顧将半身倚靠在男子身上,偏過腦袋湊到他耳旁,親昵地同他說着悄悄話。此情此景不由讓人産生一絲微妙的惋惜情緒,林念暗暗在心底同二十多年後的安岚說着抱歉,說我替你見過你父親了,他們很恩愛,也很愛你,而且他也并不是一次都沒有出過蒼崖嶺,那個在蒼崖嶺孤僻了卻此生的說法是錯誤的,他曾經是來過我的滿月宴的。
此外,安評章本人的确很有特點,甯微顧能愛上他并不奇怪。
兩人從偷偷的耳語中切換回來,安評章順着剛才說過的話繼續下去道:“如果你也能為我們兒子編織一頂就好了。”
甯微顧似是有些嗔怪着說道:“我不是已經繡過一隻荷包袋了嗎?對于一個針線苦手來說,這已經是曠世之作了。”
這話聽在耳中竟然有點像撒嬌。
“還是小孩子有福氣,那你給小念紅襪子上繡的圖案,我也想要一個放在我的枕巾上。”
懷抱着“小念”的吳笙何終于聽不下去,身子都震顫了一下說道:“羞不羞呀,和小孩子搶什麼呢?這些話還是放到卧房裡說去吧。”
甯微顧舔了舔嘴唇,在安評章和吳笙何肩膀處意思意思給上了一拳。
當然,這滿月宴的重頭戲可不在這些小事之上。林念手指摩挲着杯沿的時候,在無人的角落仰頭觀賞着天空的殘月,終于後知後覺地領悟到,這過去的幻境想讓他看到的,多半都是他應該看到的東西。
應該看到的、必須看到的,值得的東西。
“阿複快來!你的路我可都給你鋪好了!”
來了。林念咽下口中的清酒想道,或許就是現在了,能一錘定音過去所有猜測的時刻。
所以當微醺的林漢霄攬着套着蕭複外殼的自己,淚眼婆娑地讓自己認了池子磬和成斂作師父,又自說自話地讓池子磬做了“小念”的義父,無法阻止這一切的林念隻得仰頭對着蒼天黑夜歎了口氣。
意料之中,反正他早就已經猜到了。如今有沒有這親口承認好像都無關緊要了。
可這對蕭複來講,卻是個怎樣都無法比拟的“殊榮”,林念即便不從他人口中,僅僅以那過去碰見的幾面,都能猜測“真蕭複”必定會為此歡呼雀躍。于是他試着給自己擠了幾滴淚水,在周圍老友們的歡呼聲中接受着走向光明的舒坦大道,那是他家“少爺”給予的,能迎來幸福生活的道路。
都挺好的。林念将酒杯的清酒一飲而盡,很快身旁的浦弦又很有眼力見地同他滿上。
林念側頭看了看他,覺得這人真是陰晴不定,怎麼自己的滿月宴,倒是久違地臭了臉。
“你怎麼了?”
等林念反應過來時,竟震驚于自己的嘴巴先于腦子問出了口。
“喝完了?我再給你續一點。”
浦弦舉起酒壺就往杯子裡倒。可實際方才續滿後林念一口都沒喝,這一倒便都倒在了手上,冰涼的清酒沿着指縫和虎口不停向下墜落,又往下低落被地闆吸了進去,即便是在冬天的室内,這一澆也像是在冰雪天把手伸進冰湖一樣,很快就能紅起一片。
林念嘶呀幾聲撤開下半身,另一手直接推着浦弦往外走。“你看着點!怎麼還心不在焉的?”
“抱歉。”浦弦動作快,道歉也很幹脆,“我以為你今天一定很高興,都喝完了。”
酸得牙疼。
“啊……原來你是在在意這個……”林念甩了甩手,被清酒浸透的部位更是像直接貼上了冰塊一般刺激,激得他又趕忙放在自己嘴前哈了幾口氣。“是因為我要分走你家池少爺的關心嗎?”
浦弦狠狠剜了他一眼道:“你認他做師父是好事,希望他能毫無保留地把本事都傳授于你吧。”
林念注意道:“他沒教你全部?”
“學無止境。”浦弦替他找補道,“他永遠都教不了我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