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曲的雙膝尚未挺直,手上力道一松,鴦初元又重重地砸到了地上,濺起塵土。
他幹脆丢了劍,趴在地上伸出染血的手,扒着泥地,一點一點,朝着山道爬過去。
他将手搭在第一級台階上,指尖湧進來一絲溫暖的靈力。很少,但是生機充裕,不像是神明的靈力。
這縷靈力在鴦初元經脈内遊走一圈,将那讓人無法忍受的痛意壓下了大半。
鴦初元蜷了蜷手指,忍着不适再度艱難起身,恭恭敬敬跪在地上,俯身、以頭觸地:“叩謝憫君。”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折返回去将上窮拿起。
手還沒碰到劍柄,耳邊乍然響起憫君有些愠怒的聲音:“再去碰這把劍,你是嫌方才還不夠痛麼?”
鴦初元被這語氣吓得手頓在了半空中。他踟蹰半晌,最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道:“這是長襟的劍,我一定要帶在身上。”緊接着毫不猶豫地握住了劍柄,劍中怨氣盤旋而上,再次勾起了他體内原本被壓制下去的痛意。
這句之後,不出意料的是沒等到憫君的回應,出乎意料的是上窮劍上的怨氣被一道道溫和的靈力纏繞撫平,連帶着鴦初元體内的劇痛,再次被壓制下去。
心口的傷處還在不停地往外流血,鴦初元閉眼穩了穩心神,走上山道,撩起衣擺下跪,虔誠叩首。
一步一跪拜,起身時上窮提在左手,下跪時上窮置于身側。從痛苦不堪到渾身發冷,鴦初元一刻不停地往上走,血流從未停止。
天邊開始泛白,可眼前的山路卻望不到盡頭,山上吹下來一陣風,仿佛利刃割過面頰。
如果此刻眼前有一面銅鏡,鴦初元一定能發現自己面上血色褪盡,連雙唇都白得如同金紙。
眼前的景色被打上了慘淡的天光,視線中的輪廓全部模糊起來,那陣風驟然變大,猛地推着鴦初元身體後仰,一路跌回了山腳。
他在地上癱軟着身體,透過枯枝間的縫隙往上看,嗫嚅了一下嘴唇。
“原來,天亮了啊……”
憫君的要求是在天亮之前上山,如今天光大亮,他卻還看不到路的盡頭。
傷處已經流不出血了,隻剩下冷,和絲絲縷縷磨人的痛。
鴦初元歇了半晌,重新支撐起身體,走到山前,重新下跪、叩首、登山。
方才那一次,他已累得無法聚焦目光,如今再來,認清前路,全憑直覺。
他在心中一遍遍默念戚長襟的名字,不帶一絲感情,又像挂着萬千溫情。
九千餘次下跪叩首,終于趕在西山吞盡最後一絲夕陽之前,和他的愛人一起踏過了最後一級台階。
眼前有一座橋,橋下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池,池裡種滿荷花,都陷在氤氲而起的白霧之間。
四周都是一片白,看不到山、海、雲、鳥,此境如臨仙界。
暈倒前最後一眼,鴦初元看到了一尊神佛像,隔着重重白霧,仿佛遠在天邊,可他面上慈悲的神情太過真切,又好像近在眼前。
意識混沌之中,戚長襟的聲音直直落進耳中:“憫君,我想救他。”
鴦初元蓦然睜眼,他坐起身朝聲音的來源轉頭望去,竟真的看到了戚長襟。
對方在氤氲的白霧中下跪,一言一行盡顯謙卑,卻又極其堅定:“初元該與天地齊壽,哪怕以我命換之。”
鴦初元眼眶一熱,可謂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想要抱住戚長襟,那道身影卻在他手觸上去的一瞬間化為飛灰。
醞釀在眼中的那滴熱意在這一刻以決堤之勢落下。
在淚水模糊的視野中,鴦初元餘光瞥見了一縷生機。
他轉頭看去,看到了一尊巨大的、散發着淡淡金光的神佛像,眼眸半阖、唇角帶笑,慈悲又不染塵埃。
巨大的暖意從他身上往外流出,那怕隻微不足道地沾上鴦初元一片衣角,效果都足以媲美從前戚長襟供給源源不斷的靈力給他療傷。
鴦初元隻往那雙慈悲的眸中看了一眼就匆匆垂眼,誠惶誠恐地下跪叩首:“弟子鴦初元,問憫君安。”
神佛不語。
鴦初元心中忐忑,着急想要知道救回戚長襟的辦法,又怕憫君降責,硬着頭皮再次開口:“初元自知孤星之命,不該久留于世,但長襟為救我而死,初元懇請,憫君能救他一命,即使魂分魄散,在所不惜。”
過了片刻,憫君的聲音徐徐傳來:“九百年前我于北凡流下一滴淚,自此有了你。我一垂眼,便透過你生湊出來的靈魂看到了你的命劫,和這世間的天劫。
在你千歲之際,天地閉合,六山十八洲将自此不複存在。我便将你和長襟留下,存的便是讓他渡你成神、後用你之命換蒼生無虞。”
話到此處,憫君似乎極輕地歎了一口氣:“也是我對不住你。”
鴦初元不着痕迹地将湧進自己體内的暖意都驅到疼得麻木的雙膝上,腦子抽了才會信最後這句話。
“隻是我也不曾料到,長襟最後一己之力擔下了你的命劫,選了魂飛魄散這條路。”
鴦初元微微沉吟,開口道:“敢問憫君,何以解?”
“一百二十年前,長襟來找我尋破你命劫之法時,也是這般模樣。”
鴦初元垂眸,想到了方才看到的戚長襟,想來,便是一百二十年前,他跪于神佛像前的場景。
原來那時,他口中的要事是這樣。
“他受的是天道之劫,本無可解,不過塵世間有緣未了,能以此為契機牽住他。”憫君道,“長襟死于血海,那時纖洲有人與他一同身隕,此刻魂魄未散,用他去做長襟的命盤,方可解。”
逆天複活一個魂散之人,鴦初元不信事情這麼簡單,問:“有何代價?”
“你的魂魄。”
“我要怎麼做?”
“那日長襟生機盡絕,無法過忘川。你是生者,體内有生機,需要你與他一同走這輪回的路,方能保他平安轉世。”
“可入輪回者,唯有亡魂。”鴦初元遲疑道,“若我身死,又何來生機?”
“剖魂。”
鴦初元擡眼。
“可是如此一來,你背負孤星之命,躲過命劫,又掀翻天劫、複活已死之人,隻要踏出如山一步,便會引來天雷昭昭,将你原地誅殺。”
“那我該如何尋得長襟?”
“輪回轉世之後便都是另外的人,有新的情緣親緣,這一世的命劫不攻自破。”
“如此,多謝憫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