鴦未眠觀察着他的神色,問:“如何?”
戚鶴将細細品了一下,道:“是有些苦。煮一煮應當會好吃些。”
他頓了一下,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話說,初元方才,在想什麼?”
鴦未眠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麼問,這個話題轉得有些跳脫,他先是“啊”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道:“花種。就算我們有靈力,也不能憑空捏造出活物,要養花、養樹、養魚,都需要去……十四洲購置。”
最後一句話說出來,兩人都愣了一下。
戚鶴将反應稍快一些,道:“無妨,我尋個日子去一次便是。”
那種有花有草有寵物,愛人在側的祥和日子,光是想想就令人心馳神往。
“你不能去!”有人自光裡走出,還未見相貌,便聽他說了這麼一句話。
兩人齊齊轉頭朝聲音的來處望去,就見一個衣帶當風的人站在方才還空無一物的亭中空地,身後是還未完全湮滅的白光。
往上看,他長着一張與鴦未眠一般無二的臉。
見此,戚鶴将有些懵,目光在兩人之間遊走,聲音中充滿不可置信的試探:“兩,兩個初元?”
“長襟,我……”
鴦初元聽到這個叫法時明顯愣了一下,往說話的鴦未眠面上看了一眼。隻是他沒想到後者也在看他,二人視線在空中交彙,他仔細觀察了一下自己這個轉世,才别過眼開口道:“你們該走了。此處不是現世。”
戚鶴将問:“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你?”
鴦未眠補充道:“你憑空出現在此、又頂着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張口便說此處不是現世,證據呢?”
聞言,鴦初元也不惱,目光淡淡地從鴦未眠面上略過,揚唇笑道:“當下你我二人,哪一個更符合傳言中的素衣仙人呢?”
兩人都因他這一句話沉默了一瞬。
素衣素衣,自然該是一身素色長衣,鴦未眠身上穿着的卻是鮮妍紅衣、金絲鑲嵌。鴦初元身上則是标準的素衣,淡雅無色、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就連垂到腳下的墨發都隻用一根白玉簪挽起一半,除此之外,再無裝飾。
而且傳言說,素衣仙人乃半魂之身,沒有軀體、是透光透明的,這一點雖極容易被忽略,可隻要一看到鴦初元,便立馬能使人想起來。
——畢竟能透過身體看到被遮擋的東西這件事,實在很難讓人忽視。
戚鶴将張了張口,嗓音有些幹澀:“你……要吃蓮子嗎?”
鴦初元面上的笑好像裂開了一條縫,他有些吃驚地問戚鶴将:“你不願走?”
鴦未眠也挂上了和他同款的微笑,兩個人這下看來便更加相像:“你說要我們走,可你總得告訴我們,要舍棄當下去的那個‘現世’裡,有怎樣的生活吧?”
鴦初元噎了一下。他現在要戚鶴将和鴦未眠走,就是在要求他們放下眼前安穩的生活和戰勝人對未知的恐懼。而這兩點,都不是能輕易做到的。
見他不答,戚鶴将道:“我們在現世中的處境,并不好吧。”是一個肯定的語氣。
鴦初元臉上裂縫般的表情更明顯了。
“倒也無妨。”戚鶴将像是輕輕歎了口氣,可又太細微,叫人無從察覺,“你先喊一句我的名字。”
鴦初元擡眼看他,思索了一瞬,開口道:“戚、鶴、将。”這三個字他說得一字一頓,聲音卻淡淡的,隻叫人懷疑是說得慢了些。
有什麼東西随着這三個字一起湧入戚鶴将腦中,他遞給了鴦未眠一個安心的眼神,随後面向鴦初元起身,拱手彎腰行一禮,道了句“多謝”。
鴦初元不躲不閃受了這一禮,眨了一下眼,眼簾又垂下去,牽起嘴角笑了笑。
戚鶴将心裡一團亂麻,起身後他轉向鴦未眠:“鴦鴦,我們該走了。……
鴦未眠。”
那些記憶如海一樣流進鴦未眠腦中,他擡眸看了戚鶴将一眼,随手拿起一顆蓮子丢入口中,咀嚼片刻後,就皺起了眉。
戚鶴将的身影在緩緩消散。
像在賭氣似的,鴦未眠一眼不發地盯着白玉盤,一顆一顆往嘴裡送蓮子,不願意擡眼去看戚鶴将或者鴦初元。
眼前已經隐隐約約看到現世中幾人纏鬥的身影了,戚鶴将似是無奈似是苦澀地歎了口氣:“鴦未眠……
若你所求當真如此,當初何苦剖魂?
編織一個幻境把自己困在其中,豈不美哉?”
鴦未眠蓦然擡頭,雙眼卻隻捕捉到了戚鶴将身形消散之後的一片殘影。
亭中,唯餘他與自己的前世,兩相對望。
……
戚鶴将睜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臉焦急的卻尺,再擡眼,就是不遠處兩對纏鬥在一起的身影。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他偏頭去看,鴦未眠依舊昏迷不醒。
他問:“鴦初元呢?”
卻尺示意他看自己掌心、那裡有個血色的小陣:“為了喚醒你們在幻境中的意識,我們把他送進去了。所以,鴦未眠怎麼沒和你一起醒過來?”
戚鶴将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憋了半天,他道:“發生了什麼?我們昏迷後。”
“啊?也,也沒發生什麼,反正就是打架,這個打那個,打來打去的,也不怕把這間屋子拆了。”
戚鶴将目光随意從卻尺臉上掃過、忽然一頓,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眉眼,在視角像是開了挂的前世記憶中,翻找出了一張相似的臉。
感覺到對方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突然一變,卻尺問:“怎麼了?”
這一個間隙讓戚鶴将整理了一下腦中的思緒,他考慮了一下,忽然眸色一變,壓低聲音道:“有人過來了。”
“啊?”卻尺自然沒有他身為神明的洞察力,直被他這個話題轉移打得一頭霧水。
他沒反應過來,有的是人反應過來了。那邊原本漫不經心拖延時間的帝摘月和落江堂忽然靈力暴漲、将各自的對手轟出去一丈之遠,趁着他們反應的這一息時間往門外去。
門外,鴦九走到長廊盡處,不聽月倉倉說神佛之靈已經離開了,執意要對神佛像下跪敬香。雙膝方曲、還未觸到蒲團,面前就直直沖過來一道淩厲的風。
月倉倉眼疾手快将他提着後衣領拽到了身後一掌推遠,自己毫無保留地撞上了帝摘月伸過來的手,被擒了過去。
“當心。”身後傳來落江堂的聲音。不過這提醒當真是……毫無誠意。
帝摘月本就是微微側身來擒人,餘光中瞥到了一抹翠綠色的劍芒,他嘴角微勾,不知從何處取出了一縷紫色的神魂擋在劍指來的地方。
——戚鶴将的神魂。
持劍而來的鴦未眠瞳孔劇縮,下意識要收手,卻被一股力量控制了身體、被迫握着上窮繼續往前、刺碎了戚鶴将的神魂,傷到了帝摘月。
月倉倉趁着帝摘月吃驚和吃痛的間隙果斷掙脫了他的束縛,轉身拉着鴦九一個瞬移站到了帝扶月他們身後。
鴦未眠眼睜睜看着碎開的紫色絲絲縷縷在眼前消散,雙眉皺了又松,幾近道心破碎。
他碎了戚鶴将的神魂?
他,傷了戚鶴将?!
帝摘月笑了一聲,鴦未眠感覺身後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衣擺、将自己往後扯去。随後,他就撞進了一個堅實的懷抱裡。
四周熟悉的戚鶴将的氣息讓他安心了一瞬。當然也僅僅是一瞬,他慌亂從戚鶴将懷裡出來,哆嗦着唇:“戚,戚哥哥,我……我……”
“鴦鴦,鴦鴦,别這樣,不怪你!不怪你!”戚鶴将朝他解釋道,“那神魂是當初平如故的事解決後我主動送到帝、摘月手裡的!方才碧落劍往前直指也是我做的!與你無關,不要自責!”
經他這一番話,鴦未眠亂成漿糊的腦子可算冷靜了一些,開始思考他說的那些事。
見他冷靜下來,戚鶴将送了一口氣,語氣也不再那麼急促:“記得嗎?之前因為上窮認主一事,你輸給我的東西。”
鴦未眠想起來了,可他依然痛。三尺别離啊,他又親手斬了戚鶴将的一縷神魂。
鴦九定下心神之後就開始四下張望,自然而然看到了站在最後默不作聲的鴦初元。他眼神一亮:“素衣仙人!”
鴦初元循聲把目光看過來,眉梢一動:“鴦九?”
這樣一來,鴦九更為激動:“您記得我?!”
鴦初元是記得他,不過不是他以為的那個記得。鴦初元記得,鴦九這個名字還是他取的。他看了一眼月倉倉的神色,心下了然。
别離三尺,鴦九不僅忘了愛人,也忘了自己的來處。